村民甚少外出采买,一听有戏,立马围过来七嘴八舌报出想买的东西。
去镇上路途遥远,若这位商贩能带点东西进村最好不过了。
郑则眉头微皱,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暗想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收集起来麻烦,却赚不到什么钱,一时头疼。
为了收笋干他真是拼了……
去年卖过一次笋干,量大,平良镇的商贩们估计在寻路子,今年再卖一次消息就捂不住了。
“抢占先机”四字如今牢牢记在郑则心里,面前就有个机会,只需费点力气多跑几趟给村民带日常所需物品,混个脸熟,将来收笋干也有优势。
收笋汁也是跑,跑一个村子也是跑,干脆一起跑了吧!
郑则看向众人:“大家放心吧,能带的我都尽量带,买到就拉进村里来。”
中年模样的清瘦村长在一旁暗暗观察,等他说完将人拉到角落,低声道:“郑老板,我认得你,你是给樵歌沟修路的商贩……你能给村子修路,买卖路子一定不少吧。”
郑则偏头看他。等待下文。
“你能不能……帮我们村卖点竹编制品?”
村长心中有一番打算,郑老板收的笋干,质量他们村比不过樵歌沟,数量比不过圪节村……
可村民有竹编手艺啊,临泉村的农田和竹林各占村子一半,不缴税尚且自给自足,若是能靠笋干和竹制品再赚点钱,补上田税和人头税,日子就好过了。
一听是竹编制品,郑则头又疼起来。
这东西运货占位置不说,主要是难卖,他没倒卖过器物啊。一个人会愿意花钱买吃食食材,不一定会花钱买一把竹椅子。
见郑则面露难色,村长恳切道:“你先考虑考虑,兴许,兴许你能多增一条来钱路子呢,你有得挣,我们也能换点钱。”
郑则摸着后脖颈回头看一眼,不远处坐在树下纳凉的老人小孩正在打量他,眼神好奇探究,没有恶意。
这个村庄真是奇妙,乍一看,与当初修路前的樵歌沟一样贫穷脆弱,后来发现村民过得自得,以某种方式生存,单薄绵延。
郑则不知为何有些触动。他想了想说:“行,我回去想想。”
离开临泉村后,骡车尚有余位,仍是跑了一趟古陂村。
夏日酷暑,烈日炎炎,村头大树下有不少村民聚集乘凉,看清郑则骡车上的笋干后众人告知说笋干都拉走了。
“红薯干呢?”
“也拉走了,恐怕不多咯,”有村民认得他,热心道,“我帮忙两嗓子吧,往年六月你就来了,今年怎么这么晚?”
笋干拉走他早有预料,没想到红薯干也不剩,郑则跳下骡车拍拍屁股,又摘下草帽扇风,坚毅面庞晒得发红,“今年有旁的事要忙。”
“哎呦,啥事能比做生意紧要。”
郑则笑了笑,大胖小子的事。
出门一天,不知父子俩在家如何了?
“猪呢,猪收不收?”
“收,不过改日才能来收。”
与村民闲聊的这一会儿功夫,那位“刘阿嬷”拄拐颤巍巍提着一小篮红薯干来了,仍是熟悉的稻草小篮。
老人家一把扯住郑则,手劲儿很大,今年说话已不大利索,发音含糊难辨,他听得一头雾水,怕人摔倒只好先扶着。
一位汉子从后头匆匆赶来,扶稳自家老娘歉意道:“一个看不住就自个儿出门了,没吓到你吧。”
郑则说没事。
刘阿嬷又对儿子说了几句话,那汉子神情变得难为情,他朝郑则笑笑,“我家红薯干早先卖给别家商贩了,这篮不要钱,我娘说给你夫郎吃。”
老人家竟还记得粥粥。
郑则当即从箩筐掏了两个余下的咸鸭蛋塞给她:“多谢您了,这个您拿回家煮粥吃。”
得了消息的村民纷纷赶来,郑则收了七八十斤红薯干,这么点,一大家子人平日打发时间就能吃完……鸡蛋便没收。
今日就这样吧,一甩鞭,赶车回家。
车在篱笆空地停了半晌也没个人出来,郑则卸车,赶骡子进棚,笋干没搬,摸了两把傻狗脑袋决定先去堂屋看一眼。
爹娘竟都家。
两人凑在一块嘀嘀咕咕,乐不可支。
郑则抱胸探头,盯着阿娘手里银光闪闪的物件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出声问道:“给谁的?”
“哎呦!”郑大娘吓得双肩耸起,一恼,回身用力给儿子手臂一巴掌,“进门不懂先喊人?”
郑老爹见到儿子有点心虚,又是咳嗽又是用草扇纳凉,一时之间忙得很,“回来了?卸车没,我去看看。”
他将碗里的茶仰头喝完,走了。
脚步快得让人起疑。
“给谁的。”郑则巍然不动,仍抱胸站着,朝桌面一大一小两个镯子抬抬下巴。
郑大娘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知道还问。”
“你坐下,正好有事与你说。”
“什么事。”郑则走了两步,坐在阿爹的位置,忽然觉得椅面烫屁股,又起身换了个位置。
“天大的事!”
“你俩天天住新房,想找你说句话都难,啥时候往回搬?”
郑则抱胸的双手慢慢放下,心虚。
娘说得住到郑怀谦满月……当然不能直说,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借这间隙措辞道:“粥粥修养身子,搬来搬去怕吹风,先住着吧,孩子满月再搬回来。”
说完喝了口茶。
郑则又当儿婿又当儿子,在外被人喊老板,在家夹尾巴做人。
这事不是今日才定,体面人周娘亲早已来家商量,郑大娘想提醒儿子罢了,听后没再说什么。
桌上有两个银镯。小的那个是活口镯,两个半圆通过推拉改变圈口大小,能戴好几岁,样式精巧充满童趣,镯子一小段缠了鲜艳红绳。哼哼,郑怀谦的。
另一个……应当是给粥粥的。
果然,郑则见阿娘捏起镯子满意翻看,又道:“这镯子是我和你爹买给粥粥的,到时孩子满月,小孩有,他小爹也得有。”
“嗯。”
木头儿子一声“嗯”莫名点着老娘的怒火,郑大娘突然恼了,发难道:“嗯嗯嗯,跟你说点事你就会嗯,多一个屁也不放,是让你给夫郎也准备点心意,你儿子凭空来的不成?”
“满满来那晚,粥粥吃了苦头……哎,跟你们汉子真是讲不清楚!”
责备措手不及,阿娘声音一停,堂屋只有穿堂风吹过的轻微动静。
“……”
进屋拢共才讲几句话。坐下就被骂。
郑则收回交叠的长腿正襟危坐,谨慎劝道:“我知道,我都记着,你别气了,小心气坏身子抱不成大孙。”
正上火的郑大娘哽住,无可奈何般看向儿子,叹了口气,亲生的亲生的亲生的……如此念了几遍,她才压低声音道:“兰娘这段日子心头不舒坦,气不顺,你仔细点吧,别再往外跑了。”
“娘生我的气?”还是生郑怀谦的气。
“不是生谁的气,她啊,是心疼粥粥!”
孩子吃了苦,做阿娘的这会儿正是护短的时候,一时半会儿气难顺。
郑大娘认真交代:“别外出了,啊,这段时间专心照顾你夫郎,听娘的准没错!”
“嗯。”
回新房,郑则一踏进中庭就听到郑怀谦的哭声响彻,呜呜哇哇的,自从他来,荷花池的鱼儿被吵得不知甩了几次尾。
“郑则!”绕着摇篮床无措打转的周舟满头大汗,正想去喊娘亲呢,迎面撞见相公回来了,哎呀可把他喜得,嘴角小窝抿得深深的,拉住人就往房里走。
“快快,你去抱满满,他脖子太软脑袋重,我不敢托起来……”
哎真难为情。
他只敢从阿娘和娘亲手里接,一个人抱起来嘛,不敢。
“嗯不怕,我去洗手马上来。”
进了房哭声更为清晰,劲儿真足啊,周舟眼巴巴望向他求助,郑则走近亲了他一口,擦净双手,朝摇篮床硬邦邦道:“郑怀谦,有话好好说,哭有什么用?”
说完弯腰,一手穿过脆弱的脖子托住脑袋,一手兜在屁股腰背,慢慢抱起。
汉子手掌又宽又大,兜得稳当,满满像个轻巧的布娃娃般乖乖待在他手里。
还是郑则厉害……周舟的小圆脸神情放松,依赖贴在相公胳膊,紧绷的肩背散了劲儿,隐隐发酸。
“还哭?”郑则将儿子举到面前闻,发现没拉臭臭后一脸正色聊起来:“知道你饿,可哭再大声我也没奶。”
他故意将张嘴大哭的小子往身旁一递,垂眼盯人,坏笑道:“要不问问你小爹吧。”
“什么啊。”周舟幽怨瞪向郑则,当孩子的面提这个干嘛呀。
哭声直冲耳朵,满满好似饿急了,他轻拍孩子,红着脸老实道:“小爹也没有……”
“羊奶和米汤在煮,别哭别哭,很快就能吃上了。”
两人在房里哄了一会儿,周娘亲端着小碗快步赶来:“哎呀,饿坏了吧!”
家里有孩子,难有长久清静的时候,晚上洗漱回房,郑则仍感觉魔音绕耳。
房间艾草清香弥漫,他轻手轻脚走到衣架前翻找布巾擦拭水珠,累了一天,他想早点躺床,抱夫郎,说小话。
摇篮床的小人香甜入梦,周舟坐在一旁安静地看。
他看孩子,郑则看他。
夏日夜晚炎热,衣裳清凉,粥粥露出来的四肢莹润一圈,儿子来后人也没瘦,面颊丰润的软肉未消,鼓鼓的,白皙饱满。
与前两年相比,有一种长开的充盈感。
郑则很喜欢。
多看一眼喜爱就多添一分。
总是情不自禁想往他身边凑,永远亲不够,抱不够,巴不得郑怀谦一夜长大外出挣钱,他天天和粥粥在家放狗喂鱼,雨天闲聊,晴天散步。
人没睡呢,美梦就肆无忌惮做起来了。
耳朵一痛,那张白鼓鼓的脸出现在眼前,粥粥担忧地打量他一番,小声道:“你干嘛,光着膀子傻笑,小心着凉。”
“咳,”郑则眨眨眼回神,干脆伸脑袋用力亲了一口,含糊道:“想事情呢,我热得很不会着凉,回床吧。”
趁孩子睡得香早点歇,夜里还得起。
不知是不是白日那句作怪的话影响人,周舟觉得胸前胀热……这段日子鲫鱼豆腐汤喝了不少,阿爹杀猪,阿娘总要留下一副猪蹄炖花生给他吃。
理应会来才对。
总不能让满满一直喝羊乳,夜里实在费事,他醒了,郑则起来还得将吊在井里的羊乳取出来加热,娃娃哭,大人也辛苦。
周舟默默看郑则吹灯,落床帐,汉子抖开小薄被盖在他身上,长叹一声舒服躺下。
“郑则。”
“嗯?是不是忘拿东西。”
察觉到郑则翻身面对自己,呼吸近在咫尺,周舟抓住他的大手往怀里放,语气害羞又委屈:“怎么还没有啊……都快半个月了。”
床帐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黑暗放大触觉,掌下温热,郑则心下一动,试探地动手摸索,见人没恼才轻声问:“痛不痛?”
“一点点,紧绷绷的,像有小针刺。”
郑则翻身拢住人,埋头前说:“这回任你打,不能哭。”
周舟耳朵发热,不说话了。
满满无知无觉躺在摇篮床,睡得香甜,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他小爹惊呼:“擦擦,啊呀,你快去拿布巾。”
他阿爹声音模糊不清:“不拿……”
两人好似起了争执。
面红耳赤的周舟挣扎掀开床帐,想出去,又被人从身后抱住,郑则燥热的胸膛贴紧人,低声笑道:“难不成你想喊郑怀谦起来喝?刚入夜,他一醒,全家都得醒。”
犹豫的这一瞬,床帐合上了。
次日清晨,醒来就有早饭吃的满满怔怔望着虚空,一脸晕乎,似乎沉浸在从未尝过的美味中。
好可爱啊,周舟含笑看他,有点骄傲。
还没抱多久呢,他阿爹就抱走了,“你再睡会儿,我抱他出去。”
摇篮床被郑则搬到空房,吃饱的郑怀谦乖得不像样,怎么倒腾都不哭。
孟辛跟在大哥身后,耐心十足,一心等着捡大便宜。
房里走了两圈,郑则才发现身后有个小尾巴,他看看手里的娃娃,再看看脚边的小孩,高挑眉毛:“想抱?”
“想!”孟辛合掌期待,眼睛发亮,“你敢不敢给我抱?”
有什么不敢,郑则让他去搬两张椅子。
一个敢给一个敢抱,孟辛如愿抱到满满,小娃娃在发呆,黑亮亮的眼睛无辜眨巴,一点也没挣扎。孟辛却忍不住瘪嘴了。
坐旁边的郑则一眼不错地看着两人,好笑道:“出息,他都没哭,你哭什么?”
孟辛眼红鼻酸,眼泪滴答,心里感受万千,他抑制不住仰头“呜”了一声,又低头去看满满,“他好小啊,好乖啊,他好可怜的。”
满满,我是小叔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