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枣乡的晨露就带了三分凉意。百草堂的门板被王宁推开时,檐下挂着的一串干枣轻轻晃了晃,阳光透过枣皮上细密的纹路,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暖光。
王宁穿件月白色长衫,袖口磨得发毛却浆洗得笔挺,左手食指第二节有块浅褐色的药渍——那是去年炮制药枣时烫的,至今没褪。他站在阶前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晾晒的枣干混着陈皮的醇厚香气,这是他守了十五年的味道。
“哥,该翻枣了。”后院传来王雪脆生生的声音。
王雪扎着青布包头,露出的鬓角沾着点碎枣皮,粗布围裙上绣着半朵枸杞花——那是张娜去年给她缝的。她正蹲在竹匾前,用木耙子扒拉着新收的鲜枣,动作急得带起风,好些枣子被她扒到了地上。
“慢些。”王宁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枣,指尖抚过果皮上薄薄的白霜,“这灵武长枣皮薄,得顺着纹路翻,不然晒出来容易裂。”他接过木耙子,手腕轻转,耙齿像长了眼睛似的,贴着枣子边缘画弧,整个枣子均匀地翻了个面,没掉下来一颗。
王雪撇撇嘴,往竹匾里丢了颗枣,咯嘣咬开:“不就是个枣吗?晒裂了也能吃。孙掌柜昨天还说,他们济生堂新进的长白山人参,那才叫药材。”
“人参是好东西,”王宁把她丢的枣核捡起来,放进旁边的陶瓮——那是林婉儿说的,枣核留着煮水最能消胀,“可咱枣乡人的身子,未必都消受得起。你看李婶那脾胃,去年吃了半支参,反倒胀得三天没下床。”
正说着,巷口传来李婶的咳嗽声,越来越近。王雪探头一看,赶紧往屋里躲:“她准是来要枣泥糕的,每次都夸嫂子手艺好,我听着就烦。”
王宁没拦她,转身迎出去。李婶揣着个粗布帕子,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咳嗽时腰弯得像张弓:“王掌柜,你闻闻我这嗓子,昨晚咳得直冒火,嗓子眼跟撒了把干枣皮似的。”
张娜端着个粗瓷碗从里屋出来,鬓边别着朵晒干的枣花,围裙上沾着些米白的粉末。她把碗递给李婶:“刚熬的小米粥,搁了三颗蒸枣,您先暖暖胃。”碗里的粥面上浮着层米油,埋在底下的枣泥被搅开,像朵慢慢绽开的红梅花。
李婶吸溜着喝了两口,眼睛亮了:“还是弟妹懂我。昨儿去济生堂,孙掌柜给我抓了副药,好家伙,一小包就要三百文,说是麦冬配川贝,结果喝下去跟吞了团火似的,更燥了。”
“让我看看舌苔。”王宁蹲下身,手指轻轻掀起李婶的舌头。舌质红得发亮,苔薄得像层蝉翼。他沉吟道:“秋燥伤了肺胃,您这是虚火,得润着来。”
他转身进了药房,药柜上百十个抽屉都贴着泛黄的标签,“大枣”那格里,码着整整齐齐的红枣,个个饱满,蒂部带着点干枯的枣花。王宁取出三枚,又从旁边抽屉抓了把酸枣仁,用桑皮纸包好:“回去把枣掰开,核留下,跟酸枣仁一起煮水,煮到枣肉烂了就行。记得别加糖,您这脾胃受不了甜腻。”
“哎哎。”李婶接过药包,又瞅着张娜手里的枣泥糕,“弟妹,那糕……”
张娜笑着往她篮子里放了块:“刚蒸的,放了点山药泥,您当点心吃,一次别超过两块。”
李婶千恩万谢地走了,王雪从里屋探出头:“哥,你就惯着她,每次来都又要药又要吃的,这枣泥糕用的可是今年头茬蜜枣。”
“头茬蜜枣怎么了?”张娜擦着手出来,鬓边的枣花掉在地上,被她捡起来夹进账本,“去年春天李婶给咱送了一筐新摘的苜蓿,你忘了?”她走到王宁身边,指尖碰了碰他袖口的药渍,“今早钱掌柜派人来说,今年的若羌灰枣要涨价,问咱要不要定。”
王宁还没答话,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郑钦文举着面幌子从街上跑过,幌子上“济生堂”三个金字晃得人眼晕,他扯着嗓子喊:“都去济生堂瞧啊!孙掌柜的人参汤治秋燥,一喝就好!别信那破枣子能治病,吃多了堵肠子!”
王雪噌地站起来,抓着木耙子就要冲出去:“他胡说!”
“坐下。”王宁按住她的肩膀,目光越过郑钦文的背影,落在街对面的济生堂。孙玉国正站在自家门首,穿件藏青缎面马褂,手里盘着串油亮的紫檀珠子,看见王宁望过来,故意举着个锦盒晃了晃,盒里露出半截黄澄澄的参须。
“哥!”王雪气得脸通红,“他这是明着欺负人!”
“让他去。”王宁拿起竹匾边的一个干枣,捏在指间转着,“去年冬天下雪,他济生堂的煤不够,还是李婶悄悄送了两筐枣炭过去。人心是秤,不是喊出来的。”
话音刚落,西头的赵伯拄着拐杖来了,没进门就喊:“王掌柜,给我来两斤干枣!昨晚又睁着眼到天亮,你嫂子说再睡不着,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扔去喂枣园的狗!”
赵伯的声音洪亮,郑钦文跑过去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狠狠瞪了百草堂一眼。孙玉国脸上的笑淡了些,转身进了济生堂,马褂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片从对面飘来的枣叶。
王宁给赵伯称枣时,张娜已经泡好了一壶茶,茶杯里浮着两颗掰开的枣,还有几粒酸枣仁。“赵伯,您回去用这茶送服枣肉,记得把枣核留下,我给您攒着。”她把茶杯递过去,杯沿印着圈淡淡的枣红色——那是常年泡枣茶渍的。
赵伯端着茶杯,看着竹匾里正在晒太阳的枣子,忽然叹了口气:“还是你这枣看着顺眼。济生堂那参汤,我前天偷偷买了碗,喝下去夜里浑身发烫,跟揣了个炭炉子似的。”
王雪在旁边听见,忍不住接话:“就是!孙玉国那人……”
“小雪。”王宁打断她,把称好的枣倒进赵伯的布袋,“药无贵贱,对症为上。赵伯,您这两天别吃炕头上的腌萝卜了,让嫂子给您做枣泥山药粥,比吃药管用。”
赵伯连连点头,揣着枣走了。日头渐渐升高,巷子里的人多了起来,大多是往百草堂来的,有来买枣的,有来要药膳方子的,竹匾里的鲜枣慢慢见了底,王宁翻枣的动作始终不紧不慢。
王雪蹲在旁边帮着捡落在地上的枣,忽然发现墙角的阴影里站着个穿青布衣裙的姑娘,头发用根木簪挽着,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蓝布,隐约能看见里面放着些晾晒工具。姑娘看见王雪望过来,轻轻往墙后躲了躲,露出的半张脸白得像宣纸,唯有眼尾一点红痣,像颗熟透的小红枣。
“那是谁?”王雪拽了拽王宁的袖子。
王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姑娘已经不见了,只留着墙根处一片被踩扁的枣叶。他笑了笑,拿起木耙子:“许是来走亲戚的。快翻完这匾,下午带你去枣园看看,今年的晚熟枣该摘了。”
王雪撇撇嘴,手里的动作却快了些。她没看见,王宁往墙根处瞥了一眼,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姑娘篮子里露出来的,是把刻着枣花纹的竹制晒匾,和林婉儿去年送他的那把一模一样。
日头爬到头顶时,济生堂的幌子还在晃,但郑钦文已经不喊了。孙玉国站在柜台后,看着对面百草堂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把手里的紫檀珠子盘得咯吱响。刘二狗从外面跑进来,手里的帕子捂着脸,嘴角破了块皮。
“掌柜的,那些村民油盐不进!”刘二狗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刚跟赵伯说百草堂的枣是去年的陈货,他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说我瞎了眼,去年的枣哪有这么饱满的!”
孙玉国的手指猛地收紧,紫檀珠子硌得指节发白:“废物!”他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王宁正弯腰帮一个抱孩子的妇人挑枣,阳光落在王宁的月白长衫上,像蒙上了层枣肉的暖黄,“去,把钱多多请来,就说我要加大人参的进货量。我倒要看看,是他的烂枣子管用,还是我的人参管用!”
刘二狗捂着嘴跑出去时,百草堂里,王宁正把一颗枣塞进那妇人怀里孩子的嘴里。孩子含着枣,咯咯地笑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流到王宁的手背上,温热的。他抬手擦了擦,指尖沾着点枣肉的甜香,抬头时,看见巷口的老枣树上,有片叶子正悠悠地往下落,朝着百草堂的方向。
日头偏西时,枣乡的风裹着股焦糊味。王雪蹲在百草堂门槛上,看着对面济生堂的烟囱——那烟是黑的,混着烧不透的煤渣味,和百草堂后院飘来的枣木香气格格不入。
“还在气呢?”张娜端着碗枣仁茶出来,瓷碗沿结着层浅褐色的茶垢。她把碗递给王雪时,鬓角的碎发滑下来,沾在刚熬完粥的额角上,带着点水汽。
王雪没接茶碗,脚边的青石板被她碾出个浅窝:“孙玉国太过分了!刚才刘二狗在街口说,咱的枣是用糖水浸过的,吃了要坏牙!”她抓起旁边的木耙子就想站起来,被张娜按住了手。
张娜的手心温温的,带着常年揉面的薄茧:“你哥去枣园了,临走前让我给你说个事儿。去年你风寒发烧,吃了三副药都退不下去,最后是靠啥好的?”
王雪愣了愣。去年那场病她记得清楚,浑身烫得像火炭,嗓子眼冒白烟,是王宁把枣肉蒸熟了,混着姜汁捣成泥,裹在粗布里给她贴在脚心,一夜就退了烧。那股又甜又辣的味道,现在想起来还在舌尖打转。
“是枣泥配生姜。”张娜把茶碗塞进她手里,“孙掌柜说啥不重要,要紧的是咱自己知道,这枣子能做啥。”她转身往柜台走,围裙下摆扫过药柜,带起一串细微的响动——那是抽屉里不同年份的枣干在相互碰撞。
这时,李婶扶着门框探进头来,脸比早上更红了,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娜妹子,王掌柜在不?我这肚子……哎哟……”话没说完,就捂着肚子蹲了下去,粗布帕子从手里滑出来,掉在地上沾了层灰。
王雪赶紧扔了木耙子跑过去,想扶她却被甩开。李婶疼得额头冒汗,手在肚子上乱揉:“都怪我……刚才路过济生堂,孙掌柜说我这是虚不受补,给了包‘消胀散’,说是吃了就好……”
“他给你吃了啥?”张娜快步过来,指尖搭在李婶手腕上,另一只手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眉头渐渐蹙起,“这药里有巴豆!”
王雪吓得倒吸口凉气。她虽学医不久,也知道巴豆峻烈,像李婶这样脾胃虚弱的,沾一点就受不了。
“我去找他算账!”王雪转身就要冲出去,被张娜拉住了。
“先救人。”张娜的声音很稳,她扶着李婶往里屋走,“小雪,去后院陶瓮里取枣核,要陈了三年的那种,再抓一把炒麦芽。”
王雪跑进后院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墙角的陶瓮上。陶瓮有半人高,上面盖着块青石板,边沿刻着圈模糊的枣花纹——这是林婉儿前年送来的,说枣核“陈三年,性始平”。她搬开石板,一股带着土腥气的微酸扑面而来,瓮里的枣核码得整整齐齐,按年份分了层,最底下那层泛着深沉的褐色。
“找到了吗?”前屋传来张娜的声音。
“来了!”王雪抓了把陈年枣核,又从药架上扯下把炒麦芽,跑回去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里屋的炕桌上,张娜已经生好了小炭炉,砂锅里的水正咕嘟冒泡。她接过枣核和麦芽,先用清水把枣核冲了冲,指尖捻起一颗对着光看——核上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深且密。“这核得敲裂了煮,药效才出得来。”她从抽屉里拿出个铜杵,把枣核放在青石臼里轻轻捶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春雨打在枣叶上。
李婶趴在炕上,疼得直哼哼,额头上的汗把枕头洇湿了一大片。“娜妹子,我是不是快不行了……”她的声音发颤,手死死抓着炕沿,指节泛白。
“别瞎说。”张娜把敲裂的枣核和麦芽倒进砂锅,又添了几片生姜,“您这是吃了峻烈的药,伤了脾胃。这枣核是收涩的,麦芽能消积,熬好了喝下去,保管舒服。”
王雪蹲在炭炉边添炭,听着砂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忽然想起王宁说过的话:“药有性情,枣核性涩,能制巴豆的燥烈。”她看着张娜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平凡的枣核,好像藏着她还没看懂的门道。
正煮着药,门外传来王宁的声音。他背着个竹篓,篓里装着半筐刚摘的鲜枣,枣叶沾在他的月白长衫上,袖口还挂着根枣枝。“怎么了?”看见里屋的情形,他把竹篓往墙角一放,快步走过来。
“孙玉国给李婶开了含巴豆的药。”张娜往砂锅里加了勺清水,“我用枣核和麦芽着呢。”
王宁摸了摸李婶的脉,眉头微蹙:“巴豆用量不小。小雪,去拿点枣肉来,蒸软了给李婶含着。”
王雪跑去灶房,揭开蒸笼时,一股甜香涌出来——那是张娜下午蒸的枣肉,专为脾胃弱的人准备的。她捏起一块,枣肉软得像棉絮,指尖一按就陷下去个小窝,带着温热的水汽。
李婶含着枣肉,果然不哼哼了,眼神也亮了些:“王掌柜,我对不起你……孙掌柜说,你那枣子治不了根,只有他的药能去根……”
王宁坐在炕边的小凳上,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怪您。是我没说清楚,这枣子虽平和,却不是包治百病的,得看怎么用。”他抬头看见王雪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块没送出去的枣肉,便朝她招招手,“过来看看,这枣核煮出来的汤是什么颜色。”
王雪走过去,砂锅里的汤已经变成了浅褐色,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张娜舀了一勺,倒进粗瓷碗里,碗底沉着些碎枣核。“你看这汤,”她指着碗里的颜色,“新枣核煮出来是红的,性偏热;陈三年的是褐的,性平,最能护脾胃。”
王雪忽然想起早上自己还说枣子“平凡无用”,脸颊微微发烫,低下头去看李婶的手——那手上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沾着枣泥,是早上帮张娜揉枣泥糕时蹭的。
药熬好时,天已经黑透了。李婶喝了两碗,很快就放了几个响屁,脸上的痛苦渐渐散了,居然靠在枕头上打起了盹。王宁让张娜铺了床薄被盖上,自己则和王雪收拾药柜。王雪在整理陶瓮时,发现里面的陈年枣核少了些,她小心翼翼地把新的枣核填进去,学着王宁的样子码得整整齐齐。
“哥,孙玉国这是故意的!”王雪跟出来,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晃出明明暗暗的影子,“他就是想让咱百草堂出丑!”
王宁没说话,打开药柜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本泛黄的《神农本草经》,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枣叶。他翻到“大枣”那页,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批注:“枣肉甘温补中,枣核酸涩敛肠,一物两性,贵在活用。”这是他爹生前写的,墨迹已经发暗。
“小雪,你爹当年给人瞧病,遇到棘手的,常说‘药无好坏,在医不在药’。”王宁的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批注,“孙掌柜用巴豆,未必是不懂药性,只是忘了医者该有的心。”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三长两短,很有节奏。王雪愣了愣,这是林婉儿的暗号——去年她上山采药崴了脚,就是林婉儿这样敲着门,送来了治跌打损伤的草药。
王宁吹灭油灯,走到门边拉开条缝。月光下,林婉儿的青布衣裙沾着露水,手里的竹篮里放着个布包,散发着淡淡的枣香。“王掌柜,听说有人用巴豆伤了人?”她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枣花。
“劳你挂心了。”王宁接过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枣皮,颜色暗红,摸上去有点粘手。
“这是今年头茬枣的枣皮,蒸过三遍的,能养脾阴。”林婉儿往门里看了眼,“那妇人若是醒了,让她用枣皮泡水喝,比单吃枣肉更稳妥。”她顿了顿,又从篮子里拿出个小陶罐,“还有这个,枣花蜜,掺在粥里,能解巴豆的余毒。”
王雪站在阴影里,看着林婉儿的侧脸。月光落在她眼尾的红痣上,像颗凝结的露珠。这姑娘总是神出鬼没,却每次都在最要紧的时候出现,她篮子里的东西,从来都和枣脱不了干系。
“多谢。”王宁把陶罐揣进怀里,“对了,枣园的晚熟枣熟了,明天我让小雪送些新枣给你。”
林婉儿摇摇头,往后退了两步,青布裙摆在石板路上扫出轻微的声响:“不必了。我听说钱多多明天要去济生堂,你……”她的话没说完,身影已经隐进了巷口的槐树影里,只留下句飘在风里的话,“枣要晒得透,心要放得平。”
王雪关上门,转身看见王宁正对着那包枣皮出神。“哥,林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忍不住问。
“她是林老先生的孙女。”王宁把枣皮放进药柜,“当年你爹还在时,常跟林老先生讨教枣的炮制法子。”他拿起那本《神农本草经》,“你爹说,林家用古法晒的枣,能放三年不坏,药效还越发醇厚,靠的就是‘三分晒,七分等’的耐心。”
王雪没说话,走到窗边看着月亮。对面济生堂的灯还亮着,隐约能看见孙玉国的影子在窗上晃动,手里好像还拿着个算盘,噼啪打得震天响。她忽然觉得,那算盘声和刚才张娜捶枣核的笃笃声,像是两种较量,一个急,一个缓。
后半夜,李婶醒了,喝了枣皮泡的水,又吃了碗掺了枣花蜜的小米粥,精神好了许多。王宁让张娜送她回家,自己则和王雪收拾药柜。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百草堂的门板又被推开了。这次王雪没急着去翻枣,而是蹲在竹匾前,学着王宁的样子,用木耙子轻轻扒拉着鲜枣。阳光透过她的指缝,落在枣子上,照出果皮里流动的红光,像藏在里面的小太阳。
巷口传来马车轱辘声,越来越近。王雪抬头望去,看见钱多多穿着件藏青绸衫,正指挥着伙计往济生堂搬箱子,箱子上贴着“上等参”的红签。孙玉国站在门口迎客,马褂上的盘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极了他眼里的光。
“小雪,把灶上温着的枣茶端出来。”王宁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平静得像刚沏好的茶。
王雪端着茶盘走出来时,正好看见钱多多的目光扫过百草堂门口晾晒的枣干,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又很快舒展开,跟着孙玉国进了济生堂。门关上的瞬间,有片枣叶从门楣上飘落,正好落在王雪的茶盘里,沾了点枣茶的甜香。
她低头看着那片枣叶,忽然觉得,这看似平静的早晨,藏着比她想象中更深的波澜。而那一颗颗沉默的枣子,或许正是掀动波澜的风。
晨露还没褪尽,枣园里的雾气就漫到了脚踝。王宁踩着沾露的枣叶往前走,月白长衫的下摆扫过灌木丛,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落在藏在叶底的青枣上。
“哥,你等等我!”王雪背着竹篓跟在后面,粗布鞋底沾满了泥,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叽的轻响。她手里的木杆敲打着路边的酸枣丛,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地掠过头顶的枣树枝,带落几片沾着露水的叶子。
“慢些,别惊了枣子。”王宁回头叮嘱道。他的脚步很轻,像怕踩疼了地里的土,指尖不时拂过垂到眼前的枣枝——那些枝桠上挂着的青枣还没熟,表皮带着层细密的绒毛,被露水打湿后,像裹了层薄纱。
这片枣园是王宁家传的,少说也有几十年了。最老的那棵灰枣树,树干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裂开的纹路里嵌着青苔,枝桠却依然遒劲,每年结的枣子最甜。王宁小时候,常蹲在这棵树下看他爹晒枣,看阳光把枣子从青变红,把水分蒸成蜜。
“哥,你说林姑娘昨晚的话啥意思?”王雪终于追上他,把木杆往地上一戳,竹篓里的空篮子晃了晃,“什么叫‘枣要晒得透,心要放得平’?她是不是知道孙玉国要干啥坏事?”
王宁没直接回答,而是指着老枣树上的一个鸟窝:“你看那窝,搭在最粗的枝桠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你知道吗?去年春天刮大风,细枝上的窝都吹掉了,就它还好好的。”他摘下一颗半红的枣子,用袖口擦了擦,递给王雪,“做药材跟搭窝一样,看着简单,实则得懂根在哪里,风从哪来。”
王雪咬了口枣,酸甜的汁液在舌尖炸开。这半红的枣子比全红的多了点清冽,像带着晨露的气性。她忽然想起张娜做的枣泥糕,用的都是全红的熟枣,甜得绵密;而王宁入药的枣,常有半红半青的,说是“留三分生,能制燥”。原来这枣子的生熟,都藏着讲究。
正说着,前面的枣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王雪立刻举起木杆:“谁在那儿?”
树丛分开,露出个青布身影。林婉儿背着个竹筐,筐里装着些刚采的苍术,根茎上还沾着湿泥。她看见王宁兄妹,眼尾的红痣动了动,像是笑了:“王掌柜也来巡园?”
“林姑娘早。”王宁拱手道,“这些苍术是刚采的?看着成色不错。”
林婉儿把苍术从筐里拿出来,根茎饱满,断面泛着白霜:“后山阴坡采的,带点湿气,正好配枣子用。”她的指尖划过苍术的纹路,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枣核,“昨天李婶的事,我听说了。孙掌柜用巴豆,是看准了秋燥时节人多虚火,想借‘泻’字立威。”
王雪听得一愣:“立威?他就不怕治坏人?”
“治坏一两个,他有参汤顶着;治好了,就显他手段厉害。”林婉儿把苍术放回筐里,“商人算利,医者算安,不是一路人。”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王宁,“这是我按古法晒的枣干,比寻常的多晒了七日,性更温,你拿去给李婶补补脾胃。”
王宁打开纸包,里面的枣干颜色暗红,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凑近闻,有股淡淡的焦香,不像百草堂晒的那样带着清甜。“这是用枣木火烘过的?”他问道。
林婉儿点头:“枣乡的老法子,连枝带叶一起烘,能借点木气。”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钱多多这会该到济生堂了,你们……”
话没说完,就见枣园入口处跑进来个小孩,是李婶的孙子狗蛋,手里举着张纸,边跑边喊:“王掌柜!孙掌柜贴告示了!说要免费给咱枣乡人体检,还送人参汤!”
王雪接过告示,上面的字写得龙飞凤舞,末尾盖着济生堂的红印。“免费体检?他孙玉国啥时候变得这么好心?”她把告示往地上一摔,“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小雪。”王宁捡起告示,仔细看了看,眉头微蹙,“他这是要挑出‘体虚’的人,好推销他的人参。你看这上面写的,‘秋燥伤津,非大补不能回春’,分明是故意夸大。”
林婉儿蹲下身,用指尖沾了点露水,在地上写了个“枣”字:“人参是阳火,枣是阴土。阳火能暖人,也能烧人;阴土不起眼,却能载万物。”她抹去地上的字,站起身,“我先回去了,这苍术还得趁湿切片。”
看着林婉儿消失在枣树丛里的背影,王雪忽然觉得这姑娘像极了枣园里的苍术,看着普通,却藏着股韧劲。她踢了踢脚下的枣叶:“哥,咱就看着孙玉国骗人?”
“不。”王宁把林婉儿给的枣干揣进怀里,“他要体检,咱就陪着。他说人参好,咱就让乡亲们自己品品,是他的参汤暖,还是张娜的枣粥香。”他转身往园外走,竹篓里的空篮子晃出轻快的声响,“对了,摘些半红的枣回去,让你嫂子做枣汁,给来的乡亲们解渴。”
回到百草堂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孙玉国站在济生堂的台阶上,穿着件簇新的宝蓝马褂,手里举着个银质药碾子,正唾沫横飞地讲着:“……这人参汤,是用长白山六年老参熬的,一口下去,能把秋燥连根拔起!不像某些人家,拿些烂枣子糊弄人,吃多了还胀气!”
刘二狗在旁边敲锣,郑钦文则给围观的人发着小纸条,上面写着“凭条可领参汤一碗”。钱多多站在孙玉国身后,穿着件绸缎马褂,手里拿着个算盘,正和孙玉国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堆着精明的笑。
“王掌柜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自动分开条路。
孙玉国看见王宁,笑得更得意了:“王掌柜来得正好,要不要也领碗参汤补补?我看你这百草堂,是该补补人气了。”
王宁没理他,走到人群中间,从竹篓里拿出刚摘的半红枣子:“乡亲们,孙掌柜的好意咱心领了。只是这秋燥有凉燥、温燥之分,就像这枣子,有青有红,不是所有身子都适合大补。”他举起一颗青枣,“脾胃虚寒的,吃青枣会疼;但内热重的,吃红枣反会燥。”
李婶挤到前面,手里还拿着块张娜给的枣泥糕:“王掌柜说得对!我昨儿喝了孙掌柜的药,差点没缓过来,还是人家枣核汤管用!”
这话一出,人群里起了骚动。有人说自己也觉得参汤太燥,有人问王宁该怎么调理。王雪趁机把张娜刚熬好的枣汁端出来,用粗瓷碗盛着,分给众人:“这是用半红枣子榨的汁,加了点梨片,解燥又不伤脾胃!”
枣汁清甜,带着点微酸,喝下去嗓子里顿时舒服了不少。乡亲们边喝边议论,刚才围着济生堂的人,渐渐都挪到了百草堂这边。
孙玉国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手里的银药碾子差点掉地上:“你们……你们别听他胡说!这枣汁哪能跟人参比!”
钱多多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孙掌柜,别跟他们计较,咱们的生意在后面呢。”他眼珠一转,对着人群喊道:“凡是今天在济生堂抓药的,买两副送一副枣干!咱这枣干,可是西域来的极品!”
“哟,钱掌柜也卖枣了?”张娜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碟枣泥糕,“我这枣泥糕,用的是咱枣园自己产的枣,没加西域的香料,乡亲们尝尝?”
托盘刚放下,就被抢空了。赵伯嚼着枣泥糕,含糊不清地说:“还是咱本地枣子对胃口,那西域的枣,甜得发腻,跟吃糖似的。”
孙玉国气得脸通红,钱多多却忽然笑了,走到王宁身边,压低声音:“王掌柜,你这枣子确实不错,不知有没有兴趣批量卖给我?价钱好说。”
王宁看着他,忽然想起林婉儿的话:“枣要晒得透,心要放得平。”他笑了笑:“钱掌柜若真心要,我可以给你,但有个条件——得按咱枣乡的规矩,不能掺假,不能抬价。”
钱多多愣了愣,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半晌才点头:“行!就依你!”
孙玉国没想到钱多多会变卦,气得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药箱,里面的药材撒了一地,其中就有几包他刚才还在吹嘘的“西域枣干”,掉出来的枣子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点可疑的白色粉末。
“这是啥?”有人捡起一颗,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怎么有股糖精味?”
人群顿时炸了锅。孙玉国的脸白得像纸,拉着钱多多就往济生堂里跑,刘二狗和郑钦文也赶紧跟着关门,门板“砰”地撞上,震落了门楣上挂着的一串干枣,滚了一地。
王雪看着地上的枣子,忽然哈哈大笑:“哥,你看他那怂样!”
王宁弯腰捡起一颗滚到脚边的枣,擦了擦上面的灰:“不是他怂,是这枣子不骗人。”他抬头看向枣园的方向,晨光正好落在百草堂的檐角,把挂着的干枣照得透亮,像一串串小灯笼。
张娜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块刚出锅的枣糕:“钱掌柜让伙计来问,啥时候能供货。”
王宁咬了口枣糕,甜香在舌尖漫开。他想起林婉儿留在筐里的苍术,想起老枣树上的鸟窝,忽然明白,这枣乡的日子,就像这枣子,看着平平淡淡,实则藏着无数耐人寻味的真意。而那些急于求成的花哨,终究抵不过一颗踏实做事的心。
巷口的风又吹起来,带着枣园的清香,把济生堂紧闭的门板拍得轻轻作响,像在提醒里面的人,有些东西,不是关上门就能躲过去的。
寒露这天的风裹着碎雨,打在百草堂的窗纸上沙沙响。王宁正用竹刀剖着鲜枣,刀刃划过果肉时,渗出的糖汁在青石板上凝成小小的珠,像被雨打落的枣花蜜。
“哥,钱掌柜的马车在巷口等了。”王雪抱着捆油纸进来,粗布围裙上沾着些枣绒,是今早打包枣干时蹭的。她把油纸往柜台上一放,溅起的雨珠打在油纸上,晕开点点深色,“他说这次要的枣干得加急,说是要送城里的大药铺。”
王宁手里的竹刀顿了顿。钱多多自从上次在济生堂翻了脸,转头就跟百草堂订了大批枣干,不仅给本地铺子供货,还往城里送。这几日来拉枣的马车,把巷口的青石板都碾出了新辙。
“让他再等等。”王宁把剖好的枣放进竹匾,果肉朝上码得整整齐齐,“这筐灵武长枣得挑过,有虫眼的不能要。”他拿起颗枣对着光看,果皮上的纹路在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钱掌柜要的是‘百草堂’的招牌,咱不能砸了自己的名声。”
正说着,巷口传来凄厉的哭喊声,越来越近。王雪探头一看,赶紧回身:“哥!是钱掌柜的管家!抱着孩子在雨里跑呢!”
王宁丢下竹刀就往外跑,月白长衫被雨水打湿,贴在背上凉飕飕的。巷口泥地里,钱家管家正抱着个孩子跪在雨里,孩子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干裂得像块枯枣皮,呼吸时胸口起伏得厉害。
“王掌柜!救救小少爷!”管家看见王宁,声音抖得不成调,怀里的孩子突然抽搐了一下,眼睛闭得死死的,睫毛上挂着雨珠。
王宁赶紧把孩子抱进百草堂,张娜已经生好了炭炉,屋里顿时暖了起来。她解下围裙擦着孩子脸上的雨水,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不由得皱起眉:“这烧得太厉害了,怕是有惊风。”
孩子约莫四五岁,穿着件锦缎小袄,领口绣着金线,此刻却被汗水浸得皱巴巴的。王宁解开孩子的衣襟,指尖搭在他细弱的手腕上,脉搏快得像打鼓,跳得毫无章法。
“怎么回事?”王宁沉声问。
管家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昨天小少爷吃了块月饼,夜里就开始发烧,孙掌柜给开了退烧药,喝下去更烫了,刚才突然就抽起来……孙掌柜说、说他没法治了……”
“孙玉国给开的什么药?”王雪端着热水进来,听见这话,手里的铜盆差点脱手。
“说是、说是柴胡配石膏……”管家的声音越来越低,“钱掌柜已经去请城里的大夫了,可这雨太大,路不好走……王掌柜,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小少爷吧!”
王宁没答话,掀开孩子的眼皮看了看,瞳孔缩得小小的。他转身打开药柜,手指在抽屉上飞快地滑过,最后停在标着“生姜”的抽屉前——里面的生姜是新收的,带着泥土的腥气,切面黄澄澄的,汁水饱满。
“小雪,拿三枚蒸枣,去皮去核捣成泥。”王宁的声音很稳,把生姜放在砧板上,竹刀落下时,姜肉裂开的纹路里冒出辛辣的水汽,混着屋里的枣香,奇异地让人安心。
张娜已经找来小瓷臼,把蒸软的枣肉放进去捣着,枣泥黏在瓷杵上,拉出细细的丝。“要加蜂蜜吗?”她抬头问,鬓角的碎发被炭炉的热气熏得微微卷曲。
“不用。”王宁把生姜切成薄片,每片都薄得透光,“孩子脾胃弱,蜂蜜太腻。用枣肉的甜中和姜的辣,正好。”他把姜片放进砂锅,加了两碗清水,坐在炭炉边守着,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
孩子又抽搐了一下,牙关咬得紧紧的。管家急得在屋里转圈,棉鞋踩在湿泥上,在地板上留下串串脚印:“王掌柜,这能行吗?城里的大夫还得半个时辰才能到……”
“钱掌柜上次来,说小少爷爱吃你们铺里的蜜饯枣。”王宁忽然开口,眼睛没离开砂锅,“那蜜饯是用糖精泡的吧?吃多了伤脾胃,再受点风寒,就成了现在这样。”
管家的脸腾地红了,搓着手不敢说话。王雪在旁边听见,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王宁说过,小儿发烧,若是脾胃受损,单用退烧药只会更伤元气,得先护住根本。
砂锅里的水很快开了,姜味混着枣香漫了满室。王宁舀出半碗姜枣汤,又从张娜手里接过枣泥,用汤调开,稠得像碗琥珀色的糊。“把孩子嘴撬开点。”他示意管家按住孩子的肩膀,自己则用小勺一点点往孩子嘴里送。
第一勺刚进去,孩子就呛了一下,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尝到了姜的辣味。王宁停了停,等孩子呼吸匀些,又慢慢喂第二勺,动作轻得像在哄襁褓里的婴儿。
雨越下越大,打在屋顶上噼啪响。百草堂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炉偶尔爆出的火星声,和孩子微弱的呼吸声。王雪蹲在炉边添炭,看着王宁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爹生前说的“医者三心”——仁心、细心、定心。以前总觉得是套话,此刻才明白,这三颗心,都藏在喂药的勺子里,藏在切姜的刀工里,藏在这平平常常的姜枣汤里。
孩子又抽搐了一下,牙关咬得紧紧的。管家急得在屋里转圈,棉鞋踩在湿泥上,在地板上留下串串脚印。王宁却依旧稳当,喂完最后一勺枣泥姜糊,才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后背,低声道:“别怕,很快就好了。”
没过多久,孩子的额头渗出细汗,烧得通红的脸颊渐渐退了点色。管家摸了摸孩子的手,惊喜地喊:“不那么烫了!王掌柜,真的不烫了!”
王宁没说话,把剩下的枣泥姜汤温在炭炉上,才松了口气,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沾着姜沫的衣襟上。“让他睡会儿。”他站起身时,腿蹲得有些麻,踉跄了一下,被张娜扶住。
“你也歇歇。”张娜递过块干净的布巾,“看你后背都湿透了。”
王宁刚接过布巾,门外就传来钱多多的声音,又急又躁:“王掌柜!我儿子怎么样了?城里的李大夫来了!”
门被撞开,钱多多披着件油布雨衣冲进来,后面跟着个背着药箱的老大夫。孙玉国居然也跟在后面,马褂下摆沾满泥点,脸上带着看热闹的笑:“钱掌柜,我就说嘛,这种急病还得看名医,某些人只会用些枣子生姜糊弄……”
话没说完,李大夫已经给孩子诊完脉,捋着胡须沉吟道:“这孩子是外感风寒,内有食积,烧得太急,差点伤了津液。好在刚用了温中和胃的药,护住了脾胃,现在只需要开剂解表的方子就行。”
“温中和胃的药?”钱多多愣了愣,“我们没吃别的药啊,就喝了王掌柜的姜枣汤……”
“姜枣汤?”李大夫眼睛一亮,看向砂锅里剩下的汤,“生姜散寒,大枣补中,这两味药看似平常,却最合这孩子的症!孙掌柜,你刚才说什么糊弄?”
孙玉国的笑僵在脸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钱多多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对着王宁深深作揖:“王掌柜,大恩不言谢!是我有眼无珠,以前总觉得贵药才管用……”
“钱掌柜言重了。”王宁扶起他,“药无贵贱,对症就好。就像这枣子,在您眼里是生意,在我眼里是药材,在孩子嘴里,是能救命的甜。”他指了指炕上熟睡的孩子,“等他醒了,让他喝点小米粥,加几颗枣,别给吃甜腻的东西了。”
钱多多连连点头,让管家去安排,又掏出个沉甸甸的钱袋:“王掌柜,这点心意您务必收下……”
“诊金该多少就多少。”王宁把钱袋推回去,“只是以后给孩子吃的东西,得仔细些。咱枣乡的孩子,吃自家产的枣子最养人,不用总惦记那些花哨的。”
钱多多看着王宁,忽然叹了口气:“王掌柜,我算是明白了,为啥林老先生总说‘百草皆可医,贵在知其性’。以前我总觉得您守着这枣子没出息,现在才知道,是我太看重金银,看轻了本事。”他转身对孙玉国冷冷道:“孙掌柜,以后我济生堂的药材,只从百草堂进!”
孙玉国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想说什么,却被李大夫打断:“孙掌柜,刚才我路过你药铺,看见你门口扔的药渣里,有几味药都生了霉。做药材生意,心术不正可不行啊。”
孙玉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在众人的目光里,灰溜溜地转身冲进雨里,背影很快就被雨雾吞没。
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百草堂的竹匾上,里面的枣干泛着温润的光。王雪看着钱多多和李大夫低声交谈,忽然捅了捅王宁:“哥,你看,还是咱的枣子厉害。”
王宁没说话,走到窗边看着巷口。雨后的青石板上,枣泥的甜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在空气里慢慢散开。他想起林婉儿说的“枣要晒得透,心要放得平”,此刻才真正明白,这平平常常的枣子,藏着的何止是药效,更是做人做事的道理——就像这姜枣汤,姜够辣才能散寒,枣够甜才能护胃,刚柔相济,才能恰到好处。
张娜端来刚熬好的枣姜茶,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茶汤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姜的辣和枣的甜在舌尖交织,暖得人从喉咙一直热到心里。钱多多喝着茶,看着竹匾里的枣干,忽然说:“王掌柜,以后你的枣,我包了!多少钱都要!”
王宁笑了,拿起颗剖好的鲜枣放进嘴里,清甜里带着点微涩。窗外,被雨水洗过的枣树叶绿得发亮,叶尖的水珠滴下来,落在刚发芽的冬枣苗上,像在孕育着新的希望。
冬至这天,枣乡飘起了细碎的雪。百草堂的屋檐下挂着两串红灯笼,被雪一衬,红得格外热闹。王宁正在柜台后写方子,狼毫笔在宣纸上划过,留下的字迹像他剖枣的竹刀一样,沉稳里带着韧劲。
“哥,林姑娘送的枣炭够烧整个冬天了。”王雪抱着最后一筐炭走进来,粗布围裙上沾着雪沫,包头的青布边缘绣的枸杞花已经磨得快看不见了。她把炭倒进灶边的陶缸,里面的枣炭泛着深褐色的光泽,是林婉儿用今年修剪的枣树枝烧成的,烧起来带着淡淡的甜香。
张娜正在蒸枣糕,笼屉掀开时,白汽裹着枣香漫了满室,在窗玻璃上凝成水珠。她用竹片把蒸得发胀的枣肉刮下来,指尖沾着黏糊糊的枣泥:“钱掌柜刚才派人来说,城里药铺要的‘四季枣饮’方子,催着要定稿呢。”
王宁放下笔,走到药柜前。柜台上并排放着四个陶罐,分别贴着“春”“夏”“秋”“冬”的红签。春罐里是枣干配薄荷,绿的叶混着红的枣,看着就清爽;夏罐里是枣肉配莲子,白的莲心嵌在枣泥里,像落了星子;秋罐里是枣皮配梨片,褐的皮衬着黄的梨,透着温润;冬罐里是枣核配桂圆,裂的核裹着圆的桂圆,藏着暖意。
“这方子还得改改。”王宁拿起春罐里的薄荷,指尖捻了捻,“薄荷太凉,得用蜜炙过的,不然伤脾胃。”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蜜炙薄荷,颜色比生薄荷深些,带着点焦糖香,“就像这枣子,生着吃能醒脾,蒸熟了能补气血,炮制不同,性情也不同。”
王雪凑过来看,忽然笑了:“哥,你现在说这些,跟林姑娘似的。”她想起刚学医时,总觉得大枣“平凡无用”,直到看见李婶喝枣核汤消胀,钱家小少爷靠姜枣汤退烧,才慢慢明白,最寻常的药材里,藏着最深的学问。
正说着,赵伯拄着拐杖来了,手里拎着个布包,进门就喊:“王掌柜,你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布包打开,里面是些晒干的枣花,黄澄澄的,还带着点当年的香气,“我老婆子说,这枣花泡茶,配着你的枣干喝,比城里的龙井还好!”
王宁接过枣花,放在鼻尖闻了闻,香得清冽,像春天枣园里的风。“赵伯,您这枣花晒得好,一点霉气都没有。”他找出个小陶罐,把枣花装进去,“等下让张娜给您装两斤冬枣,刚摘的,脆甜。”
赵伯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还是你懂我!孙玉国那济生堂,前天就关张了,听说欠了钱多多一屁股债,跑了!”他往门外指了指,“你看巷口那棵老槐树,他以前总说那树荫挡了他的财路,现在倒好,树还在,人没了。”
王雪往巷口看,济生堂的门板上贴着张“转租”的告示,被雪打湿了边角,风吹过时哗啦啦响。门楣上挂着的“济生堂”牌匾,积了层薄雪,看着灰蒙蒙的,不像百草堂的牌匾,被枣香熏得油亮,透着暖光。
“哥,孙玉国跑了,钱掌柜说想把济生堂盘下来,让你扩大百草堂。”王雪想起早上钱多多说的话,眼睛亮晶晶的,“到时候咱就能开成枣乡最大的药铺了!”
王宁没说话,走到檐下,伸手接住片飘落的雪花。雪花落在他掌心,很快就化了,留下点凉意。他想起爹临终前说的话:“药铺不在大,在能治病;药材不在贵,在能用对。”他回头看了看百草堂的门脸,虽然不大,却被张娜收拾得干净,窗台上摆着的枣盆栽,叶子上还挂着雪珠,透着生气。
“不用扩大。”王宁走进屋,拿起笔在“四季枣饮”的方子上添了笔,“咱守好这百草堂,守好这片枣园,就够了。”
张娜端着刚出锅的枣糕出来,听见这话,笑着把糕放在赵伯面前:“他呀,就认死理。钱掌柜说要给他在城里开分店,他都不去。”她鬓边别着枝干枣枝,是早上插上去的,看着朴素,却比任何珠钗都顺眼。
赵伯咬了口枣糕,枣泥在嘴里化开,甜得绵密:“不去好!咱枣乡的大夫,就该守着枣乡的人。你看这枣糕,换了城里的厨子,未必能做出这味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车马声。钱多多穿着件貂皮大衣,从马车上跳下来,脚边的雪被踩得咯吱响。他身后跟着个伙计,扛着块新做的牌匾,上面写着“枣乡百草堂”五个金字,是请城里的书法家写的。
“王掌柜,给你送牌匾来了!”钱多多搓着手进屋,哈出的白气在暖空气里很快散了,“以后咱这百草堂的枣,不仅要供药铺,还要供酒楼、茶馆,让全天下都知道,咱枣乡的大枣,既能治病,又能养人!”
王宁看着那块牌匾,金字在炭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他忽然想起林婉儿,自从钱家小少爷病好后,就没再见过她,只偶尔在枣园里发现她留下的东西——有时是包晒好的枣皮,有时是张写着炮制法子的纸条。
“钱掌柜,牌匾先放着吧。”王宁指着柜台后的药柜,“我这百草堂,还是老样子最好。”他拿起颗干枣,放在手里转着,“就像这枣子,不用镀金,本身就带着甜。”
钱多多愣了愣,随即笑了:“你呀,真是个怪人。”他转身对伙计说,“把牌匾挂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上,让过路人都知道,这巷子里有个能把大枣用活的百草堂!”
伙计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巷口传来敲钉子的声音,混着雪花落在枣叶上的轻响,像支特别的曲子。王雪跑到门口看,回来时眼睛发亮:“哥,林姑娘在槐树下呢!”
王宁走到门口,看见林婉儿站在老槐树下,穿着件青布棉袄,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是些新收的枣核。她看见王宁,眼尾的红痣动了动,像落了点胭脂:“听说你要定‘四季枣饮’的方子,我送些陈年枣核来,冬天配桂圆煮水,最能暖肾。”
王宁接过竹篮,枣核沉甸甸的,在手里泛着温润的光。“多谢林姑娘。”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是在枣园里,她背着苍术,像株默默生长的药草,“改日请你尝尝张娜做的枣泥糕。”
林婉儿笑了,转身往巷外走,青布棉袄的下摆扫过积雪,留下浅浅的脚印。雪落在她的发间,像撒了层碎盐,却掩不住那股清劲,像极了枣园里经冬不凋的枣枝。
王雪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说:“哥,林姑娘说,明年春天要教我古法晒枣呢。”
王宁没说话,抬头看向老槐树。新挂的牌匾在雪光里闪着,下面围着几个孩子,正伸手够着树上残留的干枣,笑声像串银铃,在枣香弥漫的巷子里荡开。张娜站在他身边,手里端着刚沏好的枣花茶,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鬓边的枣枝上,落了片小小的雪花,慢慢化成了水,像颗凝结的露珠。
雪还在下,却不冷了。百草堂里,炭炉上的砂锅咕嘟作响,煮着新配的“冬枣饮”,枣香混着桂圆的甜,从敞开的门里飘出去,和巷口的雪、檐下的灯笼、老槐树上的牌匾融在一起,成了枣乡最暖的风景。王宁知道,只要这枣香在,这百草堂就在,这枣乡的日子,就永远带着股踏实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