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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热浪黏在皮肤上,连风都带着倦怠。

酒吧里冷气开得足,空气里残留着狂欢的淡薄印记——一丝若有若无的烟味,角落里卡座缝隙里卡着半截荧光手环,吧台后面某个柜门松垮地敞着一条缝。

诸葛大力坐在最角落的卡座里,一盏低悬的复古吊灯在深色木桌上投下暖黄的光圈。

她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国际贸易争端案例分析》,书页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边。手边放着一杯冰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无声滑落,在木桌面上洇开一小圈深色。

她看得专注,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行复杂的关税条款解析,偶尔端起冰水抿一小口,喉间微微一动,眼神都没离开书页。

吧台后面,乔伊第三次放下手机。屏幕上是曾小贤和吕子乔两个名字,一个无人接听,一个直接关机。

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刚当爹的喜悦被眼前这糟心事儿冲得七零八落,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

他抬眼望向角落那个安静看书的身影,像是迷航的水手看到了灯塔——虽然这灯塔的光看着有点……冷静得过分。

他深吸一口气,抓起吧台上那叠打印出来的、触目惊心的单据,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在爵士乐背景音下显得格外突兀。

“老板娘……”

乔伊的声音有点干涩,停在桌边,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一部分灯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虑和愧疚。

他可是孟老板一手带出来的,从调酒到管账,这酒吧倾注了他的心血,也承载着老板的信任。

大力没抬头,翻过一页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叫我大力就行。”

她的声音很平静。

乔伊把手里那叠纸轻轻放在桌角,没敢直接压着她的书。“老板娘……大力,”他改了口,语气沉重,“出大事了。昨晚……吕子乔和曾老板……趁我不在,把酒吧给……开了个‘史无前例’的派对。”

大力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起,落在乔伊脸上。那眼神平静,却让乔伊觉得压力更大。

“派对?”

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

“是……空前盛大的‘零元购’狂欢。”

乔伊几乎是咬着牙说,带着一种被自己人捅了刀子的悲愤,“他们轰走了正常客人,叫来一大帮子……气氛组。开了最贵的酒,把库存……几乎搬空了!百加得限量款86瓶!马天尼72瓶!冰锐32箱!啤酒堆成山!流水?基本没有!”

他指着单据上刺眼的数字,“吕子乔喊的是‘全场吕公子买单,记孟老板账上’!”

乔伊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委屈,更深的是一种辜负了信任的自责:“我老婆还在医院,我刚当爹!孟老板把酒吧托付给我,是对我的信任!结果搞成这样……我……”

他眼圈有点发红,猛地低下头,手指用力攥着那叠纸的边缘,指节发白,“大力,这事儿太大了,我实在扛不住,也联系不上那两个混蛋!只能跟您汇报!您看……”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神带着恳切和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损失……算我一份!我是酒吧经理,没看好场子就是我的责任!我工资要养活家庭,但每个月我……我能拿出五千块!慢慢还!是我失职!”

酒吧里只有低沉的爵士乐还在流淌,吧台冰柜发出轻微的嗡鸣。

暖黄的灯光下,大力沉默地看着那叠厚厚的、写满数字和酒水名称的损失清单,又抬眼看了看乔伊那张写满愧疚、愤怒、自责和一丝卑微恳求的脸——这张脸属于孟屿信任的“自己人”。

她的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叩了一下。

然后,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份损失清单,而是将旁边那杯冰水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动作很慢。

“乔伊,”

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刚才冷硬了几分,像冰层下流动的水,“责任不在你。孟屿信任你,让你管理日常,不是让你防内贼,尤其,”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吧台后面那个敞着缝的柜门,语气加重,“是防自己人搞破坏。你家里有事,天经地义。”

“至于赔偿,”她端起那杯冰水,杯壁上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

她的目光落在杯子里剔透的冰块上,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一分钱也不用你出。”

乔伊更急了:“可是大力,我……”

“没有可是。”

大力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放下水杯,目光重新投向乔伊,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但对象显然不是他,“孟屿的东西,被糟蹋了。是他的心血,是他的地方。”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吐出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凛冽的寒意:“这笔账,只能算在那两个‘自己人’头上。轮不到你来背。”

她强调了“自己人”,清晰地划出了界限——犯错的是吕子乔和曾小贤,乔伊是那个被连累、需要安抚的“自己人”。

她拒绝他的赔偿,是维护他作为“自己人”的立场,更是将所有的怒火精准地指向了那两个真正的责任人。

“那……那现在怎么办?”乔伊心里稍微松动了些,但看着那份清单,依旧愁云惨淡。

大力重新拿起桌上的书,目光落回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仿佛刚才那番对话只是处理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酒吧照常营业,损失部分,暂时挂账。你安心顾好家里,这边不用操心。”

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等孟屿回来处理。至于吕子乔和曾小贤……”

她翻过一页书,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平淡无波:“让他们等着。”

乔伊看着重新沉浸在书页里的老板娘,那平静的侧脸在暖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有主心骨。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默默地拿起桌上那份沉甸甸的损失清单,转身走回吧台。

酒吧重归安静,只剩下低沉的爵士乐和冰柜的嗡鸣。

就在这时,放在书本旁边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起来。

暖黄的光线里,屏幕上清晰地跳出来信人的备注:

**我的超忆症先生。**

大力握着冰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杯壁的冰凉透过指尖蔓延。

她立刻放下杯子,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些。

**我的超忆症先生:** (一张图片:机舱舷窗外,是翻涌的云海,被夕阳染成大片大片的金红,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天际。)

**我的超忆症先生:** 刚起飞。云挺厚,像一大团刚出炉的。不过,没楼下新开那家云南菜馆的汽锅鸡香。

大力的嘴角,在暖黄灯光的阴影里,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柔软的弧度。

**大力:** (回复了一张图片:是她面前那杯冰水,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背景虚化,隐约能看到摊开的书页一角。) 诸葛研究员目前坐标:3603附属前哨站(酒吧)。补充水分中。报告:本地汽锅鸡香气信号为零,空气成分分析显示主要为…冷气、旧木头和一点点…狂欢的余烬(嫌弃.jpg)。

**我的超忆症先生:** 余烬?乔伊在酒吧烧烤了?

**大力:** (一个翻白眼的表情包) 某种意义上的‘精神烧烤’。详情待你亲自勘查。会议结束了?

**我的超忆症先生:** 嗯。发言稿念完,提问环节那几个老学究的问题都在射程内。王教授很满意,说反响不错。就是…

**大力:** 嗯?

**我的超忆症先生:** (一张照片:是飞机餐。塑料托盘里,一小份寡淡的米饭,几根蔫掉的青菜,两块看着就柴的鸡肉。) 飞机餐。想念3603的迷迭香鸡排,以及…你。

最后几个字,像羽毛轻轻搔在心上。

**大力:** 收到想念信号。鸡排大厨表示,库存芦笋告急,急需补货。另,大厨的‘实验样本’(指那件吊带睡裙)已清洗烘干,随时准备投入新一轮…环境干扰测试。你几点落地?

她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酒吧那堆糟心事在脑子里闪过,又被她强行按了下去。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的超忆症先生:** (航班信息截图:预计落地时间 17:05。) 首都机场t3。理论时间5点零5分。不过…

**大力:** 不过什么?

**我的超忆症先生:** 我把明天上午跟王教授复盘会议的安排,挪到今晚视频了。

**大力:** ?为什么?你不累?

**我的超忆症先生:** (一个简笔画小人累得瘫倒又挣扎着爬起来的动图) 累。但视频可以穿着睡衣开。而明天上午…(她眼神专注地看着屏幕,仿佛能穿透信号,落在他身上) …我想空出来。

**大力:** 空出来…做什么?

**我的超忆症先生:** 给一个优先级为100%的事项。代号:“充电”。具体内容:陪我的研究员吃她念叨了好几天的城西那家提拉米苏,然后…回家。当抱枕,或者被当抱枕,视研究员需求而定。

暖黄的灯光下,大力看着屏幕上“优先级100%”和“充电”那几个字,感觉心尖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酒吧的糟心事,卷子的墨污,仿佛都被这几个字带来的暖流冲淡了些许。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打下这些字时,那张清俊脸上带着点疲惫却无比认真的神情。

**大力:** (一个捂嘴偷笑的表情包) 孟老师请注意,此‘充电’项目可能伴随高强度环境干扰(比如被某个研究员当大型抱枕挤压),是否确认风险自担?

**我的超忆症先生:** (秒回) 确认。风险系数:大力限定版干扰,属于…优质能量来源。甘之如饴。

最后四个字,像带着温度的烙印,透过屏幕熨帖过来。

**大力:** 收到。那么,5点零5分,t3到达口。你的研究员会携带…(她想了想,敲下) …满格电量和城西甜品店的最新测评报告,准时接站。另:抱枕形态已就绪。

**我的超忆症先生:** (一个简笔画小人比oK的手势) 航线已锁定。待机中。北京烤鸭味儿的看完了,开始想念3603的空气。很快见。

对话结束。

大力放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我的超忆症先生”几个字隐入黑暗。

酒吧里,低沉的爵士乐依旧流淌,吧台后,乔伊在认真擦拭杯具。那份压在镇纸下的损失清单,在灯下显得有些刺眼。

她端起那杯冰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暖意和一丝即将见到他的雀跃。

她重新翻开厚重的书页,指尖划过纸面,目光落在那些复杂的贸易条款上,却有点难以集中。

脑海里,只剩下舷窗外熔金般的云海,和那句带着温度与重量的——

**优先级100%。**

**甘之如饴。**

她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仿佛已经能看到机场到达口熙攘的人群里,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时间,好像忽然走得有点慢了。

…………

“曾小贤,曾小贤?!”胡一菲气势汹汹的冲进酒吧,她已经找了一天的曾小贤。

“师傅?”诸葛大力轻声询问道。

胡一菲走到她身边坐下:“大力,你见曾小贤没有?”

诸葛大力摇摇头,她觉得有必要让胡一菲知道这件事情:“乔伊。”她扭头喊了一声。

“老板娘…大力。”

“你把事情复述一遍。”

胡一菲屁股刚挨着卡座沙发,乔伊就幽灵般飘了过来,手里还捏着那叠“罪证”清单,脸色比吧台后面那瓶苦艾酒还绿。

大力只轻轻抬了抬下巴,乔伊就心领神会,深吸一口气,开始对着胡一菲“念经”:

“胡老师,事情是这样的……”

乔伊的叙述条理清晰,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悲愤。

从老婆临产自己离场,到把酒吧托付给吕子乔和曾老板的“信任”,再到凌晨回来看到的“人间地狱”——空酒瓶堆成山,昂贵洋酒蒸发,流水单薄如纸,以及吕子乔那句响彻云霄的“记孟老板账上”。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把那叠纸戳穿,最后声音都带了点哽咽:

“……孟老板把酒吧交给我,我……我真是没脸见他了!那俩混蛋!电话不接,人没影!要不是老板娘……大力在,我……”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他。

胡一菲手里的柠檬水杯,被她硬生生按在了厚实的木桌上!

杯子没碎,但杯底下的水渍瞬间炸开一大片。杯子里可怜的柠檬片和冰块吓得跳了起来。

胡一菲没看乔伊,也没看大力。

她盯着桌上那片迅速扩大的水渍,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里面关着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酒吧里暖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那表情……怎么说呢,大力飞快地在心里建模分析:愤怒峰值已达临界点(98.7%),但被一种更可怕的、冰冷的理性(1.3%)强行压制,像用超低温液氮封存了一颗即将爆炸的核弹。

空气凝固了。爵士乐还在不识趣地流淌,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

几秒钟死寂。

胡一菲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刮骨刀,先是在乔伊脸上扫过,那眼神让乔伊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然后,刀锋转向了旁边安静如画的大力。

大力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清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研究兴趣。她在观察,像一个严谨的科学家,观察着“亲密关系中重大过失应激反应”的典型案例。

“曾、小、贤。”

胡一菲的嘴唇动了,声音不大,却像砂纸在磨铁锈,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木桌上仿佛能砸出坑来。

“吕、子、乔。”

她念出第二个名字时,牙关似乎咬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咯”声。

然后,她猛地站起身!

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带起的风把桌上摊开的《国际贸易争端案例分析》都掀翻了一页。

乔伊吓得又退了一步,差点撞到后面的高脚凳。

胡一菲没看他们,她像一尊移动的怒目金刚,径直走到吧台前。

目光如雷达般扫过吧台后那片狼藉——敞开的柜门、歪倒的调酒器、角落里可疑的亮片。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吧台显眼位置、被镇纸压着的那份损失清单上。

她一把抓了起来。

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哗啦”声。

胡一菲的目光,如同最高精度的扫描仪,一行行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86瓶百加得、72瓶马天尼、32箱冰锐、不计其数的啤酒……最后定格在合计金额那个天文数字上。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大力清晰地看到,胡一菲捏着清单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指关节呈现出一种惨白色。

她的手臂,甚至肩膀,都在极其细微地颤抖。那是愤怒在物理层面上的具象化。

酒吧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以及……胡一菲越来越粗重、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声。

大力甚至能感觉到吧台后乔伊那几乎要凝滞的心跳。

突然!

胡一菲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静大得吓人,仿佛要把整个酒吧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就在大力以为那火山要彻底喷发、酒吧即将上演“弹一闪之清理门户”的血腥场面时——

胡一菲却只是狠狠地把那份清单拍回了吧台上!

“啪!” 声音清脆响亮。

她没吼,没叫,反而用一种极度压抑、极度冷静、甚至带着点诡异的、咬牙切齿的温柔语调,对着那份清单,一字一顿地说道:

“好。很、好。非常好。”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吧台,仿佛穿透了墙壁,直接锁定了不知道在哪个泳池边逍遥的曾小贤和吕子乔。

“曾小贤,吕子乔……”

胡一菲的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笑意,“你们俩,真行。合伙给我唱了出大戏。”

她抬手,用食指的指关节,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敲了敲吧台光滑的木质台面。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的心尖上。

“拿孟屿的地方,孟屿的酒,做你们自己的人情?玩零元购?还‘记孟老板账上’?”

她轻笑一声,那笑声比冰还冷。

“行。这账,我胡一菲,认了!”

乔伊和大力都愣住了。认了?

胡一菲的目光转向乔伊,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乔伊,损失多少,白纸黑字,一笔一笔,给我列清楚!精确到分!少一分,我唯你是问!”

“是!胡老师!”乔伊一个激灵,立刻应声,腰杆挺得笔直。

胡一菲又转向大力,眼神里的冰冷稍稍褪去一点,但依旧带着沉重的歉意和一种“家长必须负责”的决绝:“大力,这事儿,是我没管好自己人。让孟屿的心血被糟蹋,让你也跟着闹心。”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做最后的宣判:“这窟窿,我胡一菲,负责填上!”

大力看着她,眼神微动。胡一菲的“负责”,不仅仅是赔偿,更是一种对“自己人”界限的强硬维护和责任的主动承担。

她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力:我的人闯了祸,我来收拾,绝不会让你和孟屿吃亏。

“胡老师,其实……”

大力刚想开口,表示损失可以等孟屿回来再议。

胡一菲一摆手,打断了她。她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嘴角勾起一抹让乔伊都打了个寒颤的冷笑:

“至于那两个混蛋……”

她捏起吧台上乔伊刚切好、准备调酒用的半片柠檬,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然后,在乔伊和大力(主要是乔伊)惊恐的注视下,胡一菲的手指微微发力。

噗嗤!

那可怜的柠檬片,瞬间在她指间被捏得稀烂!汁水四溅!连带着里面的籽都被挤爆了!

“欠我的,欠孟屿的,欠酒吧的……”

胡一菲甩掉手上黏糊糊的柠檬残渣,眼神如同锁定猎物的猛虎,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血腥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我会让他们……”

她顿了顿,仿佛在品味着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连、本、带、利!扒、皮、抽、筋!给我还回来!”

最后几个字落下,吧台后面那瓶苦艾酒,瓶身上的水珠,似乎都吓得凝结了一瞬。

胡一菲说完,没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酒吧门口走去。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雷霆万钧的杀气,目标明确——掘地三尺,也要把曾小贤和吕子乔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挖出来!

酒吧门“哐当”一声关上,震得门框上的风铃一阵乱响。

暖黄的灯光下,只留下吧台上那滩被捏爆的柠檬汁,一份被拍得服服帖帖的损失清单,以及……目瞪口呆的乔伊。

还有角落卡座里,一直安静观察的诸葛大力。

大力端起自己那杯冰水,慢慢地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原来如此”的了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

她看着胡一菲消失的门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放在桌角的手机。

屏幕上还停留着和“我的超忆症先生”的对话界面。

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没有输入任何文字,只是轻轻点开那张他发来的、舷窗外熔金般的云海照片。

原来,“自己人”的界限,是这样清晰而强硬地被划定的。

原来,雷霆手段与主动担责,可以如此共存。

原来,处理这种“内部祸害”,胡一菲的方式,是如此的……高效且具有示范意义。

她将手机放回桌角,重新翻开那本厚重的《国际贸易争端案例分析》。

只是这一次,她的嘴角,在暖黄灯光的阴影里,无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却心领神会的弧度。

嗯,很宝贵的观察样本。孟屿回来前,看来公寓里还有一场“精彩纷呈”的大戏可看。

…………

机场到达大厅像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

夏日的热浪被强力空调压下去,但空气里依然浮动着无数种气味:匆忙旅人的汗味、廉价香水味、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橡胶味、还有远处快餐店飘来的油炸食品的油腻香气。

广播里字正腔圆的女声不断播报着航班信息,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诸葛大力站在接机口警戒线外,像湍急河流里一块沉静的石头。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浅蓝色牛仔短裤,帆布鞋,马尾辫利落地束在脑后,肩上挎着那个容量惊人的帆布包,里面沉甸甸地装着《国际贸易争端案例分析》和她为孟屿准备的“城西甜品店测评报告”。

她目光专注地越过涌动的人头,锁定在旅客出口的闸机。电子屏上滚动着孟屿的航班号,后面跟着鲜红的“到达”。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她下意识地捏了捏帆布包的带子,指尖触到包里硬壳书的棱角。酒吧的烂摊子、陈美嘉的墨水、胡一菲捏爆柠檬时那股冲天的杀气……这些画面在她高效运转的大脑后台像弹窗一样闪过,又被她强行关闭。

此刻,她的cpU只有一个核心任务:接收信号源“我的超忆症先生”。

广播再次响起:“由北京飞抵本站的cAxxxx次航班已经到达……”

闸机口瞬间涌出人流。大力微微踮起脚尖,眼神像精确的雷达,在攒动的人头中快速扫描。

然后,她看到了。

他推着一个不大的深灰色行李箱,走在人群中间。

浅蓝色的棉质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

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淡淡倦色,但那双眼睛,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晃动的人影,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瞬间亮了起来,像拨开云雾的星辰。

孟屿的脚步明显加快了,几乎是拨开人群朝她走来。行李箱的轮子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咕噜声。

大力看着他穿过最后几道人墙,清晰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身上还带着机舱里特有的、混合着循环空气和淡淡消毒水的味道,以及一丝……属于北京干燥夏日的微尘气息。

“大力。”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点刚下飞机的微哑,却清晰地落在她耳中,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许久的深潭。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他站在她面前,微微低头看着她,眼神专注得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进脑海。

那眼神里,除了长途跋涉的疲惫,还有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东西,像是积攒了一整个航程的思念,终于找到了着陆点。

就是这一眼。

大力感觉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性”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什么贸易争端,什么库存损失,什么墨水污染,什么优先级序列……所有逻辑严谨的分析、所有冷静自持的模型,在这一瞬间,被一种汹涌的、不讲道理的、名为“思念”的洪流彻底冲垮。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动了。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她几乎是撞进了他怀里。

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小小的风,帆布包重重地磕在了他的行李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孟屿被她撞得微微向后踉跄了半步,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的腰,才稳住两人。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的腰被一双手臂紧紧地、用力地箍住。

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恐慌的确认。

她的脸埋在他的颈窝,呼吸灼热地喷洒在他敏感的皮肤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还有……那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孟屿……”她的声音闷闷地从他颈窝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清冷平稳,“你回来了……”

没有“路上顺利吗”,没有“会议怎么样”。只有这最原始、最直白的确认。

孟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软。

他立刻收拢手臂,更紧地回抱住她,下巴轻轻蹭着她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

“嗯,回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安抚的力道,手掌在她单薄的后背上轻轻拍抚,“就在这儿。”

他能感觉到怀里身体的颤抖在慢慢平复,但环在他腰上的手臂依旧箍得死紧,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行李箱的滚动声、广播的催促声。

但这一刻,他们像在喧嚣中隔出了一个只属于彼此的小小宇宙。

孟屿微微侧过头,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低低地问:“怎么了?我的研究员?‘环境干扰系数’超标了?”

他试图用她熟悉的术语,带着点温柔的调侃,驱散那份异常的脆弱。

埋在他颈窝里的脑袋轻轻摇了摇,发丝蹭着他的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

然后,他听到她闷闷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直白和委屈,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想你……特别想。”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

“卷子……胡老师给我看备份了。你写的那些……我都看到了。”

她微微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像只委屈的兔子,但眼神却亮得惊人,直直地望进他眼底,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求证:“孟屿,你……”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在以往任何一次独处或温存时,她从未如此直白地问过。

他们的感情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沉默而坚定,无需过多言语。

但此刻,在经历了那个充满卑微与自我厌弃的争吵夜晚,在看到了考卷上他用学术外壳包裹的血泪剖白后,她需要一个清晰的、掷地有声的回答。

不是默认,不是行动,而是语言本身的力量。

孟屿的心像是被投入滚烫的熔岩,瞬间被巨大的酸楚和爱意填满。

他看着怀里女孩微红的眼眶和执拗的眼神,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夜晚3603灯光下,那个说着“只要7%”的、卑微又勇敢的身影。

他没有丝毫犹豫。

他松开一只手,捧起她的脸。指尖带着微凉,拂过她微烫的眼角,拭去那一点未干的湿意。

他的目光沉静而深邃,像蕴藏着整个星河的夜空,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爱。”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金石坠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诸葛大力,我爱你。”

他微微低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鼻尖相触,温热的呼吸交融。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一字一句,缓慢而郑重地补充,像是在许下一个永恒的承诺:

“你可以一直问我。问一千遍,一万遍。”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敞开与炽热:

“我的回答,永远都是——我爱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复的比喻。

只有最朴素、最直白、也最有力的三个字,被他用尽所有的真诚,烙印在这个喧嚣的机场角落。

大力的身体在他怀里轻轻一颤,像是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清晰的、毫无保留的爱意,像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再次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这一次,手臂环得更紧,仿佛要把自己嵌进他的骨血里。

“嗯……”

她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带着浓浓的满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像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的小兽,“……知道了。”

孟屿无声地收紧了怀抱,感受着她身体的重量和温度,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轻轻蹭了蹭。

机场的喧嚣仿佛彻底远去,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大力才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眶依旧有点红,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亮,只是还带着点水汽。

她看着他,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带着点不好意思,又带着全然的安心。

“城西那家提拉米苏,”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但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今天新出了草莓味的。”

孟屿看着她微红的鼻尖和亮晶晶的眼睛,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

他伸手,极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紧扣。

“嗯,尝尝。”

他应道,拉着她,另一只手推起行李箱,“回家。‘充电’项目正式启动。”

他顿了顿,侧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淡却温柔的笑意:“研究员,准备好进行高强度‘环境干扰’测试了吗?”

大力被他牵着往前走,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刚才那点失控的脆弱彻底消散,只剩下满心的踏实和暖意。

她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抬眼看他,眼神狡黠而明亮,带着一丝属于诸葛大力的、重新掌控局面的小得意:“随时待命,孟老师。数据记录仪已就绪,干扰系数……预计会创历史新高。”

两人相视一笑,牵着的手紧了紧,汇入机场涌动的人流。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跳动到“36”。金属门滑开,3603特有的、混合着干燥木头、旧书页和一丝若有若无柠檬清洁剂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两人。

“呼……还是家里好。”

孟屿把行李箱靠在玄关墙边,松开领口第一颗纽扣,长长舒了口气。长途飞行和机场的喧嚣带来的疲惫感,在踏入这个熟悉空间时,终于找到了卸下的地方。

大力弯腰换鞋,动作利落。“嗯。”她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归家的松弛。

她顺手把肩上沉重的帆布包卸下来,放在玄关柜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里面那本《国际贸易争端案例分析》和那份城西甜品店的测评报告,暂时被遗忘在角落。

孟屿自然地接过她换下的帆布鞋,整齐地放进鞋柜,然后走进客厅,习惯性地先走向厨房岛台,拿起水壶接水。

“饿了吧?晚上想吃什么?冰箱里……”他一边拧开水龙头,一边回头问。

话没说完。

大力站在客厅中央,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去厨房,也没有去开冰箱检查食材。

她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面朝着客厅那面挂着一幅抽象线条画的白墙。她的肩膀线条显得有些紧绷。

孟屿关掉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客厅里瞬间安静得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启动的低鸣。

“大力?”孟屿放下水壶,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

大力慢慢转过身。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边,却照不进她此刻眼底的沉郁。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那是一种孟屿熟悉的、当她面对棘手问题或极度不悦时的表情。

“孟屿,”她开口,声音很平,像在陈述一个经过精密验证的实验结果,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酒吧出事了。”

孟屿拿着水壶的手顿在半空。

“什么事?”他的声音也沉了下去,预感到不妙。

“吕子乔和曾小贤,”

大力的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像冰珠子砸在玻璃上,“趁乔伊老婆生孩子去医院,撬开了酒吧。轰走正常客人,自己搞了个‘零元购’狂欢派对。”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刺向孟屿,仿佛要将这份愤怒也传递给他:“搬空了最贵的酒。百加得限量款,86瓶。马天尼72瓶。冰锐32箱。啤酒不计其数。流水基本为零。吕子乔的原话是——‘记孟老板账上’。”

“哗啦——”

孟屿手里的水壶没拿稳,重重磕在石英石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壶里的水晃荡着泼洒出来,溅湿了台面和他的衬衫下摆。但他浑然不觉。

他站在那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脸上的表情从归家的温和,瞬间凝固成一片空白。

那双总是冷静自持、蕴藏着浩瀚书海的眼睛,此刻是纯粹的茫然和难以置信。仿佛大力说的不是中文,而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外星语言。

时间在寂静中粘稠地流淌了几秒。

然后,那片空白被汹涌的黑色情绪迅速覆盖。

孟屿的眉头一点点蹙紧,眉间刻下深深的纹路。

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握着水壶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在手背上微微凸起。

一股冰冷的、带着实质压迫感的怒火,无声无息地在他周身弥漫开来。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连窗外的夕阳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他沉默着。

没有咆哮,没有质问。只是沉默。

但这沉默比任何怒吼都更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人心上。

大力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怒意——那是对自己心血被肆意践踏的痛惜,更是对“自己人”如此行径的、深切的失望和……被背叛的冰冷寒意。

“乔伊……”

孟屿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砂砾般的粗粝感,“他怎么说?”

“他自责,想承担部分赔偿,被我拦下了。”

大力走到他身边,抽了两张纸巾,默默擦拭着台面上的水渍,动作利落,“责任不在他。他老婆刚生完孩子,焦头烂额。损失清单在我包里。”

孟屿没看台面,也没看清单。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虚空某一点,焦点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楼下那个他曾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此刻却被糟蹋得一塌糊涂的地方。

“吕子乔……”孟屿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喃喃自语,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永远长不大。永远只想着自己痛快,永远……不负责任。”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再睁开时,眼底的怒火被一种更深的、沉重的失望所取代。

“曾小贤……”他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复杂得多,失望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是股东。他明明知道规矩。他明明可以阻止……至少,可以告诉我。”

孟屿的声音里没有愤怒的嘶吼,只有一种被信任之人辜负后、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他缓缓松开紧握水壶的手,那骨节泛白的痕迹清晰可见。

“那是……我们的地方。”

他低声说,目光终于转向大力,眼神里带着痛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从设计、装修、选酒……每一块木头,每一瓶酒,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那是……”

他哽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倾注的心血,最终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抬手捏了捏眉心。

厨房里只剩下水龙头没关紧的、细微的“滴答”声。

夕阳的光线又偏移了一些,在孟屿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显得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沉郁的疲惫和怒意里。

大力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紧绷的嘴角,看着他衬衫下摆那一片被水浸湿的深色痕迹。

她放下纸巾,没有再去擦台面,而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依旧紧握成拳的那只手。

指尖触到他冰凉紧绷的指节,带着安抚的温度。

“我知道。”她轻声说,声音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所以,这笔账,只能算在他们头上。”

她的目光同样沉静,但里面燃烧着护短的火焰,清晰而坚定:“胡老师也知道了。她的原话是——‘连本带利,扒皮抽筋’。”

听到胡一菲的名字和那杀气腾腾的宣言,孟屿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他反手握住了大力的手,力道很大,仿佛在汲取某种支撑。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也似乎在平复胸腔里翻腾的情绪。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大力,眼神里的怒意和失望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深沉的决心。他拉着她的手,转身走向客厅沙发。

“把清单给我看看。”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沉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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