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传言。”斯大林面无表情地说道。
“奇、奇怪的传言......?”
贝利亚紧张地重复着斯大林的话,声音略微颤抖。他能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节奏。
“没错。有人说,我的孩子最近和你的家人走得很近......近得有些过头了。”
听到这里,贝利亚的喉结猛地上下滚动,神情绷紧如弦。
如果不是他这一生早已习惯将真实情感深埋心底,善于用冷漠来掩盖内心的波澜壮阔,此时此刻,他的眼珠恐怕会像风中瑟瑟发抖的白杨树叶一样抖个不停。
因为斯大林口中那句话,足以让他从心底生出一股彻骨寒意。
众所周知,贝利亚不仅是斯大林最倚重的心腹,更与斯大林同为格鲁吉亚出身。两家往来本属自然,再加上斯大林的几个孩子中,长子雅科夫在前线浴血奋战,生死未卜,剩下的两个孩子巴西里和斯维特兰娜都还年幼,贝利亚更是主动承担起照看他们的角色。
尤其是斯维特兰娜,这位在未来回忆录中提到无数次的“父亲的掌上明珠”。作为失去母亲的少女,她自小便常被安排与贝利亚之子谢尔戈一同玩耍,以求不至过分孤独。
甚至当初贝利亚对谢尔戈说:
——谢尔戈,要在斯维特兰娜身边多照顾她,让她能依靠你。
——为什么是我?
——斯维特兰娜的母亲早逝,而斯大林同志终日忙于国事,她自然更容易感到孤独。你是哥哥,她又听你的话,照应她并不难。
当然,若有人以为贝利亚这样做是出于怜惜,那可就太天真了。
他有自己的打算,和几世纪前德意志帝国里,靠联姻攫取权势的宰相们如出一辙。若未来谢尔戈与斯维特兰娜真的情愫暗生、甚至结为连理,他贝利亚便可成为斯大林的“亲家”。在苏联的政治版图上,这无异于一枚能压倒安德烈·日丹诺夫(Andrei Aleksandrovich Zhdanov)、格奥尔基·马林科夫(Georgy maximilianovich malenkov)等竞争者的重磅筹码。
这是一场漫长的棋局。只是如今战火逼近、苏联国运摇摇欲坠,这些远景反倒失去了半数意义,成了他曾暗暗放下的野心。
“拉夫连季,你照顾我孩子......我很感激。”
然而,斯大林这种对潜在威胁极度敏感的人,即便知道贝利亚的心思已消停大半,这种“过分殷勤”也仍叫他心中不悦。
“但这片苏维埃大地上,有许多双眼睛在看。你的举动,会引来不必要的误解。为了你好,也为了苏联的稳定,你应当收敛一些。”
“当、当然,同志。让您费神了,是我的疏忽。”
这一次,“大清洗之王”并未祭出雷霆,只是轻描淡写地给了个警告。
毕竟无论他的动机如何,贝利亚确实替他打理了孩子们的生活。此刻战事紧迫、内忧外患,他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突然砍掉自己最有用的一只手。
所以斯大林给了他体面,也给了他空间。但问题在于——
“苏卡!苏卡!苏卡!”
贝利亚并不将这句话当成简单的提醒。
他不是不懂政治。他跟在斯大林身边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今天斯大林不会杀他。然而苏联的权力斗争从不像一张安稳的床。今天幸免于难,明天照样可能因一句流言、一份报告、一次风向变化而被拉走枪决。
他不会忘记自己的前任们,“血腥侏儒”叶若夫、再早一些的雅戈达,哪个不是因为权力太大、锋芒太露,最终倒在了斯大林的意志之下?
下一个,会不会就是他?
贝利亚当然早已学会在斯大林面前低头,可今日这句警告,却像火星落进他心底那座常年未熄的熔炉,每一次跳动都足以令他心惊胆寒。
毕竟,那可是斯大林。
如同“狼来了”的故事,哪怕他说“不打算动你”,也不会有人真正相信。至少在苏联境内,不会有人天真到这份上。
“嗯,既然明白了,就退下吧。多把精力放在德国特务的问题上。”
“是,斯大林同志。我会牢记。”
贝利亚躬身后退,一步一步走出办公室。
“......无论如何,还是需要做些准备。”
他心中那株名为“警惕”的杂草,开始疯狂生长。
而就在数日后,从德国传来的消息,让他的那份不安在震惊之中被猛烈地放的更大。
......
“在那里!他往那边逃了!”
“把那家伙逼进去!”
“呼......呼......!”
四面八方的喊杀声在逼近。理查德·佐尔格在狭窄的巷道间狂奔,胸腔像要炸开般急促起伏。他下意识抚了抚手中仅剩一梭子子弹的手枪,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
不久前,名为“卡罗卢斯行动”的盟军对苏联总攻才刚展开。那这正是导致东线风云骤变、莫斯科防线一度摇摇欲坠的关键行动之一。
而因他向本国递交的一份名单,使得RNd的警戒骤然提高,导致近来几乎无法获取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在那份焦躁的阴云下,他照常开始了这一天。
“久等了,佐尔格先生。”
“?!”
“抱歉,请跟我们走一趟。当然,你无法拒绝。”
然而,当他踏入《法兰克福报》编辑部的瞬间,迎接他的却是带着愉悦笑容、却如死神般令人恐惧的男人,连苏联特工们都闻之色变的“帝国死神”莱因哈德·海德里希。
那一刻,佐尔格瞬间明白了。
他暴露了。
他的身份,终究还是被RNd捉住尾巴。
佐尔格嘴里泛起一股苦意。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只是个普通记者......”
当然,他不可能乖乖承认自己是间谍。他只是本能地否认,希望能拖延到一丝可能的转机。
“普通记者?哈哈!现在的普通记者都兼职NKVd了?你是谁,我们早已清清楚楚。别再撒谎,否则我们可不会一直这么温和。”
叮啷!
数名RNd特工把手放在手枪上。
然而,作为那个在原本历史中被称作“斯大林的詹姆斯·邦德”的男人,佐尔格并未就此放弃。他抓住瞬间的空档,猛冲向窗边。
玻璃碎裂,他纵身跃下,拼命逃窜。
“啧......临死前的徒劳反抗。抓住他。”
“遵命!”
但佐尔格的逃亡并未持续太久。
海德里希早已站在他头顶,整个《法兰克福报》周围也被RNd严密包围。
砰!砰砰!
不出十分钟,他便像受惊的猎物般被逼入巷角。他扣动扳机,直到最后一颗子弹打空,仍在绝望地抵抗。
可无论是他,还是海德里希与那些冷漠的特工们,都很清楚,他已无路可逃。
“死心吧,佐尔格。你已经无处可逃!”
“闭嘴!你们休想让我开口!”
佐尔格咬紧牙关。他悄然准备咬碎藏在牙齿里的氰化钾,同时掏出笔与手册。
他逃到的这条巷子,是他为紧急情况特别与NKVd约定的临时接头点。
即便自己死去,他也要把最后的消息送回苏联。
“很遗憾,你似乎误会了。我们并不打算从你嘴里套情报。根本没这个必要。”
“......什么?”
佐尔格急速书写的动作一顿。
虽不见人影,但接下来海德里希愉悦到近乎残忍的声音,让他的手僵在半空。
“哈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赢了这场战争呢。”
“别装傻了,叛徒先生。我之所以如此笃定胜利,全都多亏了你。”
“什......什么?”
这一句,佐尔格怎么都无法忽视。
海德里希嘴角拉得更长,那是折磨猎物时才露出的嗜虐笑意。
“佐尔格,佐尔格,亲爱的佐尔格。你以为我们是现在才发现你的身份吗?”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还不明白?你从一开始,就在我们——不,在尊贵的汉斯·冯·乔公爵的掌心里。”
佐尔格大乱。
从一开始就在掌控之中?也就是说,他的身份早已暴露?
那他们为何直到现在才逮捕他?
不安像冰水般淋下,他全身发冷,汗如雨下。
握笔的手竟止不住颤抖。
“你不过是我们的提线木偶而已。你获得的所谓情报,全都是我们想让你知道的。包括你从曼施坦因口中得到的那些‘叛徒’名单。”
“!!!”
“多亏你这位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丑按我们安排行动,我们才能一边吃着椒盐卷饼,一边欣赏斯大林亲手把苏联最能打的将军们统统清洗干净。”
比真实历史上发生的大清洗更惨烈更彻底。
“......不,不......不可能!我、不可能被耍得团团转!”
“你被骗得很彻底。而且你对苏联的失败功不可没。说实话,我甚至想向皇帝陛下呈请,给你授予一枚铁十字勋章。”
“啊啊啊啊啊!!!”
佐尔格发出像野兽般的绝望嚎叫。
但即便如此,他仍在疯狂地往手册上记录。他自己都恨自己的职业习惯。
“咳!”
“按住他!”
“别让他咬破胶囊!”
在混乱中,佐尔格连自杀的机会都没得到,被RNd押住,彻底被捕。
但在那之前,他成功把写满全部实情的手册藏了起来。
只是他的眼神,已然死灰,毫无光彩。
并非拯救祖国,反而使祖国陷入危险,这是一个被真相玩弄、被命运丢弃的傀儡最后的结局。
......
“Frohe weihnachten!祝你圣诞快乐!”
“哦,你们也要度过一个幸福的圣诞节啊!”
1936年12月24日。
这是一场所有人都盼望着,能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圣诞前夜。
即便战争阴云笼罩,德国本土仍旧沉浸在祥和的节庆气氛中。街头巷尾缀满烛光与松枝,人们在教堂里祈祷,在炉火旁低声呢喃,只愿奔赴前线的父亲与儿子们平安归来。
德国自中世纪起便将圣诞节视为家族团聚的神圣时刻,因此越是在战火逼近的年代,越寄托着民族的愿望。
“圣诞快乐,爸爸!”
“礼物!礼物呢!”
汉斯一家家自然也不例外。
和往年一样,两位精力旺盛的小公主正挂在某人的腿上,把他当成攀爬架一般。
“好了好了,孩子们。离圣诞老人到来的时间还早呢,别再折腾爸爸了,快去穿衣服。你们祖父可在等着了。”
“知道啦,妈妈!”
“呼——谢谢你,路易丝。维多利亚和玛丽这俩孩子,长得越大,精力越旺盛啊。”
“克里斯蒂安那时候都没这么闹。”
汉斯和路易丝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望向宽阔寂静的宅邸。今年的房子格外空,空得让人心里发涩。
在东部战线仍大显身手的莱因哈特和克里斯蒂安自不必说,就连芙蕾德莉卡也声称要与战友们共度今年的圣诞,没能回家。
孩子们的缺席,让整个宅邸都像少了温度。
“孩子们......应该都很好吧?”
“至少今天,会是个平安夜。”
“唉......真希望这场战争快点结束。这样我们就不用如此提心吊胆了。”
“不会太久的。”
汉斯紧紧握住路易丝的手。
“明年圣诞,全家人一定都会在这里。那时候,我们再也不会缺任何一个。”
这大概是1936年这一夜,世界上所有人共同祈愿的事情。
“那么,我们也出去——”
“公爵大人,阿登纳部长有急报。”
汉斯正要挽着路易丝走出家门,管家匆匆上前,将一张纸递到他手中。
“怎么回事?”
“嗯......意料之外的圣诞礼物?”
汉斯嘴角一扬,答道。
——马德里投降。
西班牙,退出战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