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看着李国助的背影,知道这少年心里早已盘算了千回百转。
牛岛的断崖港湾,在他眼里怕是已成了楔进黄海的一根桩,
只要钉下去,便能撑起一片天地。
虽还有些隐忧,但见李国助这般决断,徐光启也不再多言,只道:
“那便让弟兄们探仔细些,尤其看看港湾的水深和岛上的水源,别漏了要紧处。”
“先生说的极是,小子记住了,”
李国助转过身来,一脸轻松地笑道,
“也该聊点轻松的话题了,不知先生可听说过济州岛上的海女?”
“听说她们专潜到海里采鲍鱼,倒是桩奇事。”
徐光启闻言笑了,眼角的细纹也松快了些:
“你说的是那些戴竹帽、系白布兜的女子?”
“何止见过,这几日听岛上的人说得最多的便是她们。”
“济州岛上约莫三千多个海女,差不多每三户人家就有一个,”
“说是撑起了半个岛的生计,岛民吃的海货,倒有四成是她们采上来的。”
“哦?竟有这般本事?”李国助来了兴致。
“可不是。”
徐光启端起茶盏抿了口,
“单是每年采的鲍鱼,就有六万斤,朝鲜王室的贡品里,十成有九成是济州海女采的。”
“她们不用服徭役,却要缴海产实物税,说是以海代田,倒比种地的农户自在些。”
他想起听来的趣事,又添了几分笑意:
“最特别的是,她们家里的东西,多是母女相传,田产才归男人。”
“要是哪家海女本事大,还能招个上门女婿,男人在家晒海货、跑买卖,”
“出海采捕的营生,反倒全凭女人做主,这在别处可是少见的很。”
李国助听得稀奇:“潜入深海采鲍鱼,就不怕出事?”
“风险自然是有的。”
徐光启的语气沉了沉,
“听人说,每年总有十几个出事的,不是腿抽筋溺了水,就是得了种叫水鬼症的怪病,说是潜得太深,上来后腿脚便不能动了。”
“倒是很少听说被鲨鱼咬到的,她们管鲨鱼叫姥鲛,忌讳直呼其名,许是真有海神护着也未可知。”
所谓水鬼症其实就是减压病。
“听说她们也有行会?”李国助问道。
“有章法得很。”
徐光启道,
“按年岁和本事分了上军、中军、下军,”
“二十多年经验的上军说了算,选哪里下潜、采来的海货怎么分,都听她的。”
“少女先在浅水区练下军,慢慢才能进深水区当中军。”
他忽然想起一事:
“对了,她们还信一位叫灵登的龙宫公主,说是海女的守护神。”
“每月身子不便时,是绝不能下海的,说是怕污了海神。”
“三月还要祭灵登,得献活章鱼,若是犯了忌讳,采不到海货不说,还怕招祸事。”
李国助手指在桌面轻轻画着圈,忽然笑了:
“照这么说,这些海女倒有几分潜力。她们用的工具,是不是还是木撬?”
“若是给她们换些铁制的潜水刀,采鲍鱼的效率怕是能高不少。”
徐光启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想跟她们做买卖?她们采的鲍鱼,若是能绕开官商,直接用白糖跟她们换,”
“市价一斤糖换三斤鲍,你若给两斤,她们怕是要抢着跟你交易。只是……”
他话锋一转,
“官府盯得紧,海女的采捕区都要报备,私售怕是要受罚。”
“再者,她们有她们的忌讳,真要打交道,得先摸清那些规矩,”
“别冲撞了灵登祭祀什么的,不然她们宁肯饿肚子,也不会跟你往来。”
李国助哈哈一笑:“这倒有意思。比起三姓那些老狐狸,跟这些凭本事吃饭的海女打交道,或许还简单些。先生觉得,她们能信得过?”
“不好说。”
徐光启摇摇头,却也带着几分期许,
“但她们常年在风浪里讨生活,最是认实惠。”
“你若真能给她们好处,又不犯她们的忌讳,未必不能成。”
“毕竟,谁会跟能让自己活命的人过不去呢?”
唉——还真是男人致死是少年啊——
眼见徐光启说起海女的兴致勃勃,李国助不仅这样想着,忽然就笑了:
“听说,这些海女跟岛上的三姓家族,关系不一般?”
徐光启放下茶盏,指尖在案上轻轻点了点:
“何止不一般,说是盘根错节也不为过。三姓要靠海女撑家业,海女又得在三姓的网里讨生活,只是这网勒得紧,里头满是算计。”
“哦?怎么个算计法?”李国助往前凑了凑。
“就说那鲍鱼吧。”
徐光启道,
“海女拼死采上来,三姓家族早就在岸边等着了,价钱压得狠,”
“上品鲍市价一两银子一斤,到海女手里能得五钱就谢天谢地。”
“想多要?不成,三姓垄断了买卖,你不卖给他们,连岛都出不了。”
他又说起更深的纠葛,
“海女潜水的家什,棉布、铁撬,往往得先从三姓手里借,”
“这叫潜水贷,利息高得吓人,借一尺布,来年得还一尺三寸,铁撬更是利滚利。”
“她们采的海货,一大半得填进这债务里,哪还有余钱?”
“这么说,是被三姓攥在手心里了?”
“也不全是。”
徐光启摇头,
“海女能免徭役,这特权就握在高家人手里,高氏在济州牧衙当差,”
“以海灵祭祀使的名义给她们免税,说是敬神,实则是怕逼急了没人采鲍,断了贡品来源。”
“海女之间争夺潜场打起来,也得请梁氏的宗老来断,断完了还得给梁家人送礼,不然下次就别想占好地方。”
李国助挑眉:“三姓连祭祀都要插手?”
“那是自然。”
徐光启想起听来的规矩,
“灵登祭时,海女得把当年采的最大三枚鲍鱼献给高家。”
“梁家人祭龙王,要挑十二个最美貌的海女,说是裸身舞祭,实则……”
他没说下去,只摇了摇头,
“夫家人祭堂山神,海女得缴一百斤海带当祭品,少一两都不行。”
“海女就甘愿受着?”
“明着自然要受,暗地里却有法子。”
徐光启忽然压低声音,
“我听老渔民说,海女们在飞扬岛的岩洞里,偷偷祭拜一位秃顶婆婆,说是反抗神,每次祭祀都要诅咒三姓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