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没有去看脸色铁青的刘立,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他转而望向田国富和林增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自省,语气诚恳。
“田书记,林市长,刘书记批评得对。”
“有些地方,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各异。这是……服软了?刘立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冷笑。然而,祁同伟接下来的动作,却让那丝冷笑僵在了他的脸上。
祁同伟端起面前的酒杯,给自己斟满,然后仰头,一饮而尽。酒杯重重落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刘书记说我是‘流水干部’,说得没错。”
他平静地开口,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淀着从底层摸爬滚打而来的沧桑与坚韧。
“我这个‘流水干部’,是从山沟沟里的马桔镇,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当年我当镇长,镇里穷得叮当响,连一条像样的出山路都没有。为了那一条通往县城的柏油路,我带着全镇干部,去县里求,去市里磨,磨破嘴皮,跑断双腿,才抠出来那么一点指标和资金。”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些陪坐的部门领导,不少人也是从基层干起,瞬间感同身受,不由得挺直了腰杆。
“路修好的那天,全镇老百姓自发地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有个老大爷,快八十了,抓着我的手不放,热泪滚落,说他这辈子,就没走过这么平坦的路。”
“所以,我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清楚,修一条路,到底有多难!”
“现在,就因为某些人的一己私利,开着那种一辆车就毁掉一段路的‘百吨王’,把大家的心血碾成粉末,把国家的钱当废纸一样糟蹋!”
祁同伟的眼神骤然锐利,直刺人心。
“我看见了,如果不管,我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
他再次拿起酒瓶,给自己倒满一杯,高高举起。
“所以,别说我只是个挂职一两年的‘流水干部’!”
“就算我明天就走,今天这事,我也管定了!”
“不为别的,就为还老百姓一条能安心走的路,还咱们吕州一片朗朗乾坤!”
话音落,酒杯空。包厢内死寂一片。
祁同伟这话也算是解释,我不是针对你们谁,我是真的过不去良心这一关。
大家虽然心里还是有许多疑惑,但祁同伟也算是给大家一个台阶,变相的服了软。
众人看向祁同伟的目光也没之前那么敌视。
刘立的脸上一阵红白交错,最终凝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祁同伟用“党性”和“民心”这两把最锋利的刀,割得体无完肤。
“好!”田国富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激动。他第一个鼓起了掌。“说得好!为有这样的干部,我敬你!”
林增益也紧跟着举杯,意味深长地补充:“有些同志可能忘了,同伟本就是我们吕州走出去的干部!金山县的马桔镇,当年那个穷山沟,现在是什么样子?那就是同伟同志一手打造出来的!”
“还有!”林增益话锋一转,声音不高,却让包厢内的温度骤降几分,“今年七月那场大洪水,要不是同伟同志以气象局长的身份立下军令状,力挽狂澜,在座的各位,现在恐怕还在焦头烂额地处理善后,哪有功夫在这里安稳吃饭?”
“轰!”众人脑中轰然炸响惊雷。
祁同伟!抗洪英雄祁同伟!那个以正科级身份,硬生生闯下天大功劳,引得省里几个部门差点打起来抢人的祁同伟!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一发不可收拾。
对啊!当时市里不是要提拔他当计委副主任吗?那可是实权中的实权岗位!原来田书记和林市长,从那个时候就看好他了!
冷汗顺着一些人的额角滑落。易学习副市长刚才那句“干得漂亮”,根本不是简单的夸奖,而是在明确地表态站队!
一边是根基深厚、看似不可撼动的刘副书记。
另一边,是背景神秘、战功赫赫、深受两位主官赏识的“官场杀星”祁同伟。
站错队,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众人心思辗转间,祁同伟却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带着无奈的苦笑。
“各位领导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就是想安安稳稳做点事。”
他顿了顿,目光不着痕迹地飘向刘立,轻描淡写地说道。
“大家再给我起什么‘官场杀星’的外号,我可真要头疼了。”
“这外号,都传到省里钟书记耳中了。”
“钟……书记?”一个名字,如同无形巨山轰然压在众人心头。
整个包厢,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众人这才猛然惊醒,这个年轻的检察长,不光是靠军功杀出来的猛人。
他身后,站着的是一尊谁也惹不起,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大佛!
再联想到当年赵副省长、梁书记三天两头往马桔镇跑的传闻……
还有他那个汉东省委员会委员的身份……
恐惧,在一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他们看向刘立,只见他端茶杯的手剧烈颤抖,茶水泼洒出来,打湿半边衣襟,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剩骇然与绝望。
宴席散尽,人潮退去。喧嚣与酒气,被吕州深夜的凉风寸寸吹散。
祁同伟拒绝了林增益派车相送的好意,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信步来到江边。脚下,是宽阔平整的防洪景观长廊。
数月前,这里还是险象环生的土堤。而现在,平整的步道上,有情侣在低声细语,有老人在悠闲散步,还有孩子踩着滑轮车笑闹着掠过。
江风吹拂,吹走了祁同伟身上最后的酒意,只剩下愈发清醒和冷冽的眼神。
饭桌上那些人的嘴脸,一幕幕在他脑中回放。
刘立的猪肝脸。田国富的激赏。林增益的顺水推舟。
还有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此刻恐怕正彻夜难眠,思考着如何重新站队。
祁同伟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一场接风宴,他只用了几句话,就将刘立苦心营造的“孤立”局面撕得粉碎。
所有人都以为,他今晚烧的第一把火,是冲着国道上的“百吨王”。
可笑。区区超载,不过是癣疥之疾。他祁同伟要做的,是刮骨疗毒!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烂熟的号码。电话那头很快传来一个略带疲惫却难掩雀跃的声音。
“喂,我们的大英雄,总算想起我这个在后方跑断腿的小兵啦?”陈冰冰的声音里带着撒娇的抱怨。
祁同伟轻笑一声,声音低沉有力。
“小兵?你要是小兵,那吕州就没有将军了。”
一句话,让电话那头的陈冰冰心花怒放,疲惫消散大半。
“哼,算你识相!说吧,有什么指示?”
“辛苦了。”祁同伟没有多说废话,这三个字的分量,陈冰冰懂。
“东西很杂,万峰桧给的都是些陈年烂谷子,很多账目都销毁了,查起来非常费劲。”
陈冰冰的语气严肃。
“但是,我们顺着一条不起眼的养护资金流向,挖出了一家公司。”
她顿了顿,似乎在刻意营造紧张感。
“吕州路桥建设集团。”
祁同伟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已料到。
“法人呢?”
“刘飞。”陈冰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兴奋与凝重,“他是市交通局局长的小孩,也是王强的亲侄子!”
王强。刘立的头号心腹,也是吕州交通系统经营多年的土皇帝。
“咔哒。”祁同伟挂断电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金属打火机,没有点火,只是用拇指“啪”地一声弹开机盖,幽蓝的火苗在夜色中一闪而逝,又被他“啪”地一声合上。
百吨王在国道上横行无忌,碾碎的是路,喂饱的又是谁?路坏了,就要修。修路,就要工程招标。
吕州路桥建设集团,垄断了吕州所有的国道修建和养护工程。
一条被反复碾碎,又反复修建的国道,就像一头永不止血的现金奶牛。
而刘飞,王强,刘立……就是趴在这头奶牛身上,吸了十几年血的蚂蟥。
好一个官商一体的利益闭环。
刘立,你以为我今晚在饭局上,是在跟你争一个挂职干部的脸面?是在抢你的风头?
祁同伟抬起头,望向远处市委大楼那依旧亮灯的窗口,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一抹森白的牙齿。
不。我是在通知你。你的死期,到了。
他转身,看着灯火璀璨的吕州夜景,心头默念。
高老师,等您来的时候,学生已经为您扫清了所有的障碍。
到那时,这吕州的天,该换一种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