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浑身发冷,他忽然明白了秦思源的意思——大明的命运,其实在万历朝就已经注定了。
他崇祯接手的,是一个病入膏肓、回天乏术的烂摊子,他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在延缓死亡时间,而非起死回生。
“所以……”,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所以我无论如何励精图治,都改变不了结局?”。
“改变不了”,秦思源说得很直接,“因为你面对的不是一两个奸臣,不是一两项弊政,而是一整套已经腐朽透顶的制度”。
“这套制度运行了两百多年,每一个环节都生锈了,每一根梁柱都蛀空了,你修修补补没用,唯一的办法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推倒重来”。
帐内死寂。
炭火快要熄灭了,王承恩默默添上新炭,火光跳跃,映照在两位帝王脸上——一个苍白憔悴,一个坚毅深沉。
良久,朱由检涩声开口:“那按夏皇陛下所说,大明之亡,责任在谁?在万历?在天启?在……在我?”。
这是他最想问的问题,这十几年来,每一天他都在问自己:是我做错了吗?
是我还不够努力吗?为什么我呕心沥血,换来的却是山河破碎、身死国灭?
秦思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朱先生,你觉得一个王朝的寿命有多长?”。
朱由检一愣。
“夏四百余年,商六百年,周八百年,汉四百年,唐三百年,宋三百余年……”秦思源如数家珍,“明朝到崇祯,二百七十年,不算短了”。
“任何一个王朝,都有其生命周期”,他继续道,“开国时,政治清明,军队能战,百姓有田,中期开始,土地兼并,官僚腐化,军队废弛;晚期,积重难返,病入膏肓,这是规律,概莫能外”。
“所以……”朱由检声音颤抖,“所以我只是……刚好赶上了这个周期?”。
“不”,秦思源摇头,“周期是必然,但怎么结束,却因人而异,明朝的结局如此惨烈——皇帝自缢,京城被破,百姓涂炭——这确实有你崇祯的责任,但绝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他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地图前,手指划过:“从嘉靖朝开始,东南倭乱、北方蒙古、辽东女真,三面受敌”。
“土地兼并日益严重,流民百万;朝廷党争愈演愈烈,行政效率低下,这些毒瘤,是经过正德、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六朝,整整一百二十年积累下来的”。
“到你登基时,这个王朝已经是千疮百孔。辽东丢了,陕西乱了,河南饥荒,湖广水灾……你就像一个大夫,接手了一个浑身溃烂、五脏衰竭的病人”。
“能用的药都用了,能施的针都施了,可病人还是死了,你能说全是大夫的错吗?”。
朱由检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十几年了,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
那些大臣只会说“陛下圣明”或“陛下三思”;那些史官只会记“帝刚愎自用”、“性多疑”;那些百姓骂他是“昏君”、“亡国之君”……
可谁知道他每天四更起床,批阅奏章到深夜?谁知道他为了省银子,穿打补丁的龙袍?谁知道他面对那些互相推诿的大臣时,那种绝望和愤怒?
“但是——”,秦思源话锋一转,“朱先生,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朱由检抬起头。
“你的责任不在于不够努力,而在于努力的方向错了”,秦思源走回座位,直视着他,“你太急了。你想在几年内解决积攒了上百年的问题,这怎么可能?于是你频繁换将——袁崇焕、孙承宗、洪承畴、卢象升、孙传庭……换来换去,军心不稳”。
“你太疑了,对谁都不放心,今天重用,明天怀疑,杨嗣昌、陈新甲,都是有能力的人,可你既用他们,又不全信他们,处处掣肘”。
秦思源没有再说,心里其实有句话没有说,这个皇帝太要面子了,李自成祸乱北方时,你明明可以南迁,保留半壁江山,徐徐图之。
可他怕背上‘弃守祖陵’的骂名,怕被史书写成逃跑皇帝,于是死守北京,最终城破身死。”
如果他当时果断南迁,以长江天险,整顿江南财富之地,未必不能像南宋一样,再延续百年。
可他没有,你选择了‘君王死社稷’的悲壮,却让天下百姓付出了更惨痛的代价——建虏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朱由检如遭雷击,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他没有想到过。或者说,他不敢想。死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解脱了,终于不用再背负这个沉重的江山了。
可那些因为他“死社稷”而惨死的百姓呢?那些因为他犹豫不决而贻误的战机呢?
“所以”,秦思源最后总结道,“大明之亡,是制度的必然,是历史的周期。但你崇祯皇帝,确实加速了这个过程,并且让结局更加惨烈,你有你的苦衷,有你的无奈,但作为皇帝,你必须承担这个责任”。
“这就是历史的残酷——很多时候,个人的品德、努力、意图,在时代的洪流面前,微不足道”。
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炭火彻底熄灭了,寒意重新弥漫开来。王承恩想要添炭,却被秦思源摆手制止。
朱由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他的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
“夏皇陛下……谢谢你”。
秦思源看着他。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朱由检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这十几年来,我每天都在想,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越努力,局面越糟,现在明白了,原来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他顿了顿,看向秦思源:“也谢谢你,没让我跪,那天在营门外,你扶住我的时候,我知道,你是给我留最后一点体面”。
秦思源平静道:“亡国之君也是君,折辱前朝君主,除了满足一时的虚荣,没有任何意义,我大夏要开创的是新朝,不是靠践踏旧朝来立威”。
朱由检点点头,忽然问:“秦陛下,你说实话如果换做是你,在我那个位置,你能挽救大明吗?”。
秦思源认真想了想,摇头:“不能。除非——”
“除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