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机的引擎在斯科普里基地的黄昏中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咆哮,搅动着干燥寒冷的空气。
夕阳的余晖将机翼染成暗红,在水泥跑道上投下长长的、不断颤动的阴影。
一个星期过去,审批、表彰的尘埃落定,崭新的勋章在常服上闪着冷光,但此刻,它们都被塞进了贴身的行囊。
作战服、外骨骼、武器冰冷的触感,才是此刻的真实。
阿萨拉。
他们在那里流过血,失去过战友,也一次次艰难地撤离。
如今,又要回去了。
但这次的目标,不再是纠缠了他们半年、浸透血与火的巴尔干孤城本身。
机库临时划出的简报区,灯光惨白。
大幅战区电子地图投射在幕布上,刺目的光点标记着冲突热点。
威龙、红狼和黑狐站在地图前,身影被拉得很长。
机库的寒气渗入骨髓。
“两个主要选项,”威龙在确认自己的声音能够清晰穿透引擎的嗡鸣后,开始了紧张的分析,手指点在非洲大陆西北角,“马里。萨赫勒国家联盟(AES)的地盘。”
一直靠在旁边金属弹药箱上的骇爪,无声地走了过来。
她没有看地图,目光落在黑狐线条冷硬的侧脸上,语调平稳得像在念技术参数:
“萨赫勒国家联盟是由马里、布基纳法索、尼日尔三国于2023年9月成立的邦联制组织,旨在通过安全合作、经济一体化和脱离外部势力影响实现区域自主发展,战争爆发前沦为哈夫克在西非地区最重要的打手与。 ”
“哈夫克战前对马里、尼日尔、毛里塔尼亚交界地带的石油基础设施进行了深度现代化升级,效率提升显着。”
“SAL现在是哈夫克在西非最稳定、最高效的‘油泵’。同时,”她顿了一下,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黑狐垂在身侧的手背,“他们的准军事组织在哈夫克特种部队和‘顾问’的整合下,正持续从南部向阿萨拉周边渗透。”
“制造混乱,袭击补给线,策反地方势力。”
“近期在拉巴特港的油库爆炸,阿尔及尔边境检查站的自杀式袭击,手法专业,破坏巨大,源头都指向马里……还有乍得方向。”
“个人认为……指望阿萨拉政府军……是没有用的。”
她的话音未落,黑狐动了。
他猛地侧身,没有任何征兆,一手揽过骇爪的腰将她带近,低头精准地捕获了她的唇。
这不是试探,不是犹豫,而是一种宣告般的强势和不容拒绝的热度。
一个短暂却足够深入的吻,在威龙和红狼平静的注视下完成。
分开时,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乱。
骇爪的耳根在昏暗光线下泛起难以察觉的红晕。
她狠狠瞪了黑狐一眼,却没挣脱他悄然滑下、紧扣住她手指的手。
“渗透和油料,”黑狐的声音有些低哑,目光重新投向地图上的马里区域,手指却更紧地扣着骇爪的,“掐断它,等于给哈夫克在西非的战争机器放血。但风险极高。深入萨赫勒腹地,地形复杂,敌情不明,当地武装熟悉环境,哈夫克的正规军和特战力量深度嵌入。我们进去,是钻进一个布满毒蝎的闷罐子。”
“第二个方向,也是目前来说,GtI北非战区最有可能瞄准的方向,”威龙的手指猛地向西北划过地中海,重重敲在伊比利亚半岛最南端,“反攻。夺回直布罗陀。”
红狼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才直起身。
他走到地图前,双手撑在控制台边缘,肩背的线条绷紧。
“上个月……直布罗陀的陷落,是场灾难。”
“哈夫克的海空协同打击异常高效。”
“第六舰队前沿基地被彻底摧毁。”
“四艘‘阿利·伯克’级驱逐舰(ddG-113,115,117,119)在反击中遭遇重创,动力、武器系统严重受损,目前只能龟缩在卡萨布兰卡港进行最低限度的抢修,失去远洋作战能力。”
“两艘执行反潜和区域拒止任务的‘弗吉尼亚’级攻击核潜艇(SSN-795,SSN-798)因行踪暴露,被迫放弃原有任务区,紧急向东地中海深处转移,寻求更安全的巡航空间。”
“海战结束,陆地上的要塞也被哈夫克用压倒性兵力和重装备(包括经过实战验证的新型两栖突击载具和电磁压制节点)碾平了。直布罗陀海峡的锁钥,彻底落入哈夫克手中。这意味着什么?”
他环视众人,“GtI的海上力量,尤其是大西洋方向的重型舰队,想进入地中海支援南欧战线,现在只剩下苏伊士运河这一条路。”
“而运河,全程暴露在哈夫克部署在伊拉克附近及西地中海的海空火力打击半径内,通行效率和安全系数……令人极度担忧。”
他用了个委婉却沉重的词。
“反攻直布罗陀。”
“目标明确,战略价值无可估量。砸碎这把锁,地中海就能重新呼吸。但难度……”
“地狱级,应该比贝尔格莱德简单一点。”
“哈夫克在那里的防御体系已经完成加固和升级。”
“立体化防空,密集的岸舰导弹阵地,水下监听网,以及高度戒备、装备精良的守备部队。”
“我们需要面对的,是一个武装到牙齿、占据绝对地利、并刚刚取得重大胜利而士气高昂的敌人。”
“这将是一场血腥的正面强攻,牺牲……会非常巨大。”
机库内一片沉寂,只有引擎的咆哮和通风管道的嘶嘶声。
巨大的战略地图上,西非的马里和南欧的直布罗陀,像两个燃烧的红色旋涡,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与死亡的气息。
威龙双臂抱胸,目光在地图上两个炽热的焦点间反复移动。
最终,他沉声开口,做出了队长的决断:
“马里的油,是哈夫克的命脉之一。掐断它,能缓解整个西非和南欧的压力,尤其是对阿萨拉的间接支援。风险高,但目标相对集中,战术上或许有迂回空间。”
他看向红狼和黑狐,“直布罗陀……是战略咽喉。砸开它,全局皆活。但代价……恐怕会掏空我们。甚至需要后续投入远超我们一支小队的力量。”
“我倾向于马里。”
“战术目标更清晰,我们小规模精锐渗透的优势更能发挥。直布罗陀……那是需要整个战役军团去啃的骨头。”
红狼缓缓点头,没有异议。
他理解威龙的考量。
黑狐也微微颔首,紧扣着骇爪的手指传递着无声的认同。
深入萨赫勒固然凶险,但比起用人命去填直布罗陀的钢铁壁垒,这更像是他们小队该干的活。
“时间到了。”
机库广播传来冰冷的电子提示音,盖过了引擎的轰鸣。
讨论戛然而止。
没有时间争论了。
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威龙率先转身,大步走向机库深处敞开的运输机尾舱门。
红狼紧随其后,步伐稳健有力。
黑狐松开骇爪的手,在她肩头轻轻按了一下,眼神交汇,一切尽在眼底。
骇爪回以一个极轻微的点头,快步跟上。
巨大的战术运输机匍匐在跑道上。
机腹尾部的液压坡道已经放下。
队员们正依次登机。
磐石用力拍了拍自己崭新的外骨骼系统,像是在确认什么,深吸一口气,扛起沉重的装备箱,低头钻了进去。
牧羊人低声念着什么,手指在胸前快速划了个祈祷符号,才踏上坡道。
无名依旧像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没入机腹的昏暗之中。
红狼走到舱门边,没有立刻进去,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斯科普里基地之外,那被暮色和硝烟共同笼罩的、看不见的北方天际线。
那是贝尔格莱德的方向。
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
有未竟的怒火,有刻骨的仇恨,更有一份沉重的、注定无法亲手了结的遗憾。
他沉默地看了几秒,然后猛地转身,弯腰,身影利落地消失在机舱内。
黑狐站在骇爪身后半步,看着她利落地检查完最后一个装备包,才一起走向舷梯。
当骇爪踏上金属坡道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贝尔格莱德。
惨烈的围困与突围,倒下的身影,刻骨铭心的耻辱和复仇的渴望……
如今,他们却要飞向相反的方向。
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遗憾,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比斯科普里的寒风更刺骨。
黑狐的手适时地、稳稳地托了一下她的肘部,坚定而温暖的力量传来。
骇牙深吸一口气,瞬间的软弱被强行压下,腰背重新挺得笔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机舱的阴影里。
黑狐紧随其后。
威龙是最后一个。
他站在敞开的尾舱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抬手,对着虚空,对着贝尔格莱德的方向,极其标准、极其用力地敬了一个军礼。
动作定格一秒,仿佛在无声地告别,也仿佛在承诺终将归来。
礼毕,他利落地转身。
沉重的液压声响起,尾舱门缓缓闭合,将外界的光线和寒意隔绝。
引擎轰鸣声透过舱壁传来,震得人胸腔发麻。
队员们各自在两侧的网状座椅上固定好自己。
安全带锁扣的“咔哒”声此起彼伏。
没有人说话。
磐石低着头,反复检查着手中速射机枪的保险,动作显得有些机械。
牧羊人闭着眼,嘴唇微动,默念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祷词。
红狼靠在舱壁上,双臂抱胸,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
无名蜷在角落最暗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像一头假寐的猛兽。
威龙坐在最前面,摊开战术平板,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的脸,仿佛已经置身于萨赫勒的黄沙之中。
黑狐和骇爪并排坐着。
机舱的剧烈震动让他们的身体偶尔会轻轻碰撞。
起飞时的巨大推背感袭来,所有人都被重重压在椅背上。
当飞机脱离跑道,昂首刺入铅灰色的云层时,失重感让胃部微微不适。
骇爪侧过头,舷窗外是迅速下沉的大地和越来越浓的暮色。
斯科普里基地的灯光很快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随即被翻滚的云海彻底吞没。
北方的黑暗,再也看不见了。
她收回目光,落在身旁。
黑狐没有看窗外,他的目光落在两人座位之间,那只覆盖在她手背上的、他自己的手。
他扣得很紧,掌心温热干燥,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强大的安定感。
骇爪的手指在他掌心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带着一种近乎依赖的顺从,回握住了他。
引擎的轰鸣是唯一的背景音。
机舱在气流中颠簸。
前往未知战场的航程漫长而压抑。
磐石不安分地扭动了下身体,安全带勒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他侧头看向威龙,声音在引擎噪音里得提高几分:
“前辈,到了阿萨拉……咱们能消停几天吗?喘口气?像在斯科普里那样?”
他话音刚落,牧羊人就嗤笑一声:
“做梦吧,菜鸟。”
他搓了搓脸,驱赶睡意,“阿萨拉现在?比马蜂窝还乱。”
威龙手里捏着一小块压缩能量棒,掰开了,慢条斯理地嚼着。
咽下去,才开口:
“安静?可能性低于零。”
“哈桑亲王去年踩着政变和GtI的全力支持上台,位置不稳。他干了什么?清洗。”
这个词像冰块砸在金属舱板上,冷硬。
“中央军区,”威龙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仿佛那里挂着阿尔及尔的地图,“阿尔及尔的心脏。政变时打得最凶,功劳最大。结果呢?从上到下,大换血,幸存下来的军官们早不知道在哪个监狱啃窝头了。”
“宪兵部队,”他冷笑一声,“管内部的刀。刀把子更要攥在自己人手里。也换了。”
“装甲兵,”红狼调整了下坐姿,外骨骼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打仗的硬骨头。功劳太大,死得太多,活下来的……反而碍眼。清洗名单上,装甲兵军官排第一排。”
他陈述得如同在汇报天气。
磐石听得眼睛发直,下意识地扳着手指头数:“中央……宪兵……装甲……那……东海岸军区呢?班加西……哦不对,现在在君士坦丁那个?”
“优素福。”
骇爪清冷的声音响起。
“前中央军区司令,政变核心之一。他在东海岸军区当过十年参谋官。”
她顿了顿,语气毫无波澜,“这就够了。沾上一点关系,就是一波清洗。”
牧羊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自己人砍自己人最狠。忠诚是保证了,可骨头也打断了。现在的阿萨拉军队,还能打的……”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还有能打的。”
威龙打断他,语气肯定,“国家卫队。”
机舱里响起几声心照不宣的轻哼。
“老底子。”
磐石嘀咕一句。
谁都知道国家卫队的前身是什么——
阿萨拉王国时期的皇家防卫军。
哈桑亲王把这张最后的底牌擦得锃亮,换了个名字顶在最前面。
他们的任务?
不言而喻。
拱卫新权柄。
“还有海军陆战队。”
黑狐坐在骇爪旁边,两人之间隔着战术背包,但身体随着飞机的颠簸偶尔会轻轻碰到一起。
“别忘了,哈桑亲王的老本行。”
“陆战队倒是没怎么动。”
威龙点头,“那是亲王自己的嫡系,枪口指哪打哪。现在阿尔及尔港和卡萨布兰卡港口的防务,核心区域警戒,基本靠他们撑着。”
“也就这两块招牌还能看了。”
牧羊人总结,“其他地方军区?西南军区被赛伊德连累,也清洗了一轮,现在就是个空架子!地方上?早乱套了!有点枪杆子的部落酋长、地方军阀、前政府军的散兵游勇……趁着中央虚弱,都在抢地盘!咱们要去的地方,名义上是阿萨拉控制区,实际上……”
他摊开手,摇摇头,“鬼知道谁说了算。哈夫克的渗透分队?那只是麻烦之一。更大的麻烦是满地都是不知道谁开的黑枪!”
机舱里再次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