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盯着脚下的鞋子发怔。
这双鞋是当年参加秋叶婚礼时买的，处理货，便宜，耐看。
婚礼结束后，她把鞋子仔细擦了又擦，用干净的布袋子包好，小心翼翼塞进衣柜最底层，想着等哪天再遇上重要场合，还能拿出来穿，不用破费买新鞋。
没想到，再翻出来时，鞋面早爬满了黄斑，鞋头还翘着一层皮。
她皱眉，目光不自觉移到旁边卢伟星的鞋子上——那是一双棕色皮鞋，看着有些年头了，却没半点开胶变形，牛皮厚实得很，纹理都透着股韧劲。
自己脚上这双和他的一比，略显寒碜。
春花想拉着孩子换个地方坐，可这样过于明显是要躲对方；想假装没看见，人家正看着自己呢；想张口打个招呼，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脸颊一阵发烫。
“你生四个了？”最终还是卢伟星先开了口。
春花听了这问话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原来早在和张文健妈妈聊天时，卢伟星就注意到自己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念头是慌乱回想：刚才没做出什么不得体的动作吧？
正胡思乱想着，卢伟星又开了口，手指朝她身边的荔瑶指了指：“这个是最小的？”
春花机械地点了点头，“是的。”
“你们夫妻俩感情真好。”他轻飘飘补了一句。
春花瞬间听懂了弦外之音，脸“腾”地烧到耳根——脑海里瞬间出现夜里拉灯后造娃的亲热画面，顿时像被人掀开了被窝，赤裸裸地摊在院子里的日光下。
她难堪得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卢伟星这时又开口了：“他没一起来？”
春花手忙脚乱地把额前碎发往耳后拢：“厂里催货紧，走不开。”
“做什么的？”
“包货的。”她声音压得低，像怕被人听见似的。
“哦。”他应了声，没再开口。
短暂的沉默后，春花抬起头：“你……最近怎么样？没再成个家？”
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这话问得多蠢啊，人家成不成家，关她什么事？
卢伟星眉头微微皱了皱，没抬头，只从鼻腔里泄出声气：“没。”
春花盯着他鬓间的一根白发，想说“一个人不容易”，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心道：两个人就容易了？
卢伟星没再说什么，他没说为什么不成家，更没提过去说过的那句“和我过”。
沉默半晌后他站起身：“我去看看文健那边需要帮忙不。”
转身时带起的风擦过她手背，凉凉的，裹着股淡得像野山桃的香气——这味道干净而陌生。
春花看着他挺括的背影消失在灶间竹帘后，不知怎么的觉得心里空落落，像秋后的稻田，风一吹过，只余下几根孤零零的稻茬在晃。
锦程这时举着糖凑过来，拽着她衣角：“妈妈帮我剥！”
春花把注意力转回来，指尖捏开糖纸的褶皱，脑海里全是卢伟星刚才说的那句“你们夫妻俩感情真好”。
他是什么意思呢？是在嘲讽吗？笑她过得磕磕绊绊却还生了一堆孩子？
可刚才的话听着平平淡淡，不像带刺的语气。
正想着，一阵嬉笑声传来，院外陆续来了人，自行车铃铛“丁零”响，摩托车“突突”地轰鸣，声音混在一起。
有本村的乡亲，也有文健和三妹的同学，他们大老远坐车赶来，手里提着礼品，一张张新面孔让院子更热闹了。
两位老师傅已经开始在做菜，火光映红了他们古铜色的脸庞。
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黄澄澄的鸡汤炖蘑菇翻滚着浓稠的油花，野山菇吸饱了汤汁，颤巍巍地浮在表面……
孩子们早就按捺不住，眼巴巴望着蒸笼里的糯米丸子，口水差点滴在桌面上。
几个男孩围在灶台边，其中一个趁掌勺老师傅转身拿酱油的空当，猛地伸手抓了颗丸子。
\"嘶 ——\" 滚烫的丸子在他手里颠了三颠，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舍不得松手，吹着气往嘴里塞，腮帮子烫得通红还含糊不清地喊：\"香！真香！\"
老师傅回头时正好撞见，扬起的锅铲在半空顿了顿，最后只笑着敲了敲灶台：\"兔崽子！当心烫掉舌头！\"
三妹这时挽着张文健从堂屋出来，她今天穿了一条红裙子，丝绒料子亮闪闪的，腰间绣着一排百合花纹，花瓣上钉着小珍珠，很是别致。
张文健则穿着浆得笔挺的中山装，衣裳上别着朵大红花，深褐色的皮鞋擦得锃亮。
两人肩并肩，三妹仰头望向张文健，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张文健则微微弯腰，伸手替她拂开被风吹乱的发丝。
两人眼里映着彼此，也映着满院喜庆的红，说不出的般配，惹得围观的乡亲们纷纷鼓掌。
几个婶子笑着说：“跟年画儿上剪下来的似的！赶明儿生对龙凤胎，凑个好字！\"
满院的人都跟着笑起来，鞭炮碎屑被踩得沙沙响，像是给这对新人喝彩。
春花把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准备一会给三妹，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
她一转身，看见妈妈被秋叶和四妹左右搀着，二妹夫江书淮跟在最后面，浅灰色西装妥帖勾勒出肩线，手中礼盒被他拎出了几分从容不迫的气质，在人群里格外引人注目。
“妈！秋叶！”春花眼睛一亮，几乎是小跑着迎上去，拉住妈妈布满皱纹的手，“你们终于来了。”
林妈妈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婚车出发后我们就也出发了，谁知道路上塞车，耽搁了不少时间。”
春花盯着妈妈的脸色，关切问：“没晕车吧？”
林妈妈笑着摇头，鬓角的白发跟着轻轻晃动：“比第一次坐好多了，就是路上堵得慌。”
话音未落，锦程蹦跳着挤到跟前，喊了声“外婆”，小脸上全是兴奋。
荔瑶则藏在春花身后，怯生生的，红着的脸只敢探出半张，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突然出现的亲人，手指紧紧揪着妈妈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