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的婚礼定在5月底，酒席在石岭村新买的房子里办。
春花自然是要去参加的，一大早起来，送完两个大的去上学后，匆匆找出当年参加秋叶婚礼时找裁缝师傅做的衣裳。
烧了壶热水，用壶底仔仔细细熨了三遍。
记得那时穿上身，腰身贴合得刚刚好，大家见了都夸好看，可如今再套上，却莫名觉得有些别扭——袖口好像短了些，腰身处也勒得有些发紧，镜中人的身影在挺括的衣料下显得有些局促。
可家里实在找不出第二件像样的衣服，她只能对着镜子，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又拿起粉扑，往两颊轻轻扑了些粉。
白粉一触到她粗糙暗黄的皮肤，就被沟壑纵横的肌理卡住，一部分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掉落，一部分不均匀地浮在脸上。
鼻翼两侧的最难看，粗大毛孔里积满粉粒，原本想遮掩的倦容反而被衬得更加明显。
她对着镜子怔了半晌，越看越觉得难看，最后匆匆用水洗了个干净。
镜中人的脸露出原本的模样——暗黄的肤色里透着疲惫，眼角细纹清晰可见，两颊因刚才的折腾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实在丑，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比实际年龄老许多。
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出门。她把两个扒着门框玩的孩子拽过来，用帕子擦去他们鼻尖的灰，锁上门下楼去。
原本说好了跟陈志军一块去的，他却临时说厂里赶货脱不开身。
“车间主管天天在流水线盯着，请不了假。”
春花并没有多少失落，只 “嗯” 了一声，推出自行车，把荔瑶和锦程抱上后座，出发了。
两个孩子在后座上晃着脚丫，银铃般的笑声顺着风飘向远处。
春花的心情好了一些，又想着马上能见到娘家人，紧绷的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眼角的细纹里浸出了笑意。
当自行车碾过兴坡村最后一道田埂时，石岭村的轮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还是那条坑洼的土路，车轮滚过凸起的土块时，后座的孩子发出惊呼，“哎呀，屁股痛。”
“坐好了。”春花放慢了速度，继续打量这个熟悉的地方。
路两旁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墙缝里长出的茅草在风里晃着，几户人家的烟囱正冒出淡青色的炊烟。
记得小时候和秋叶去洗衣服时，在那堵掉了半截土的墙下摔过跤，墙根那丛带刺的野草还在，只是比记忆中矮了些。
此时已经有人扛着锄头下田去，空气里飘着熟悉的柴火味，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从前。
迎面突然撞上几个熟悉的面孔，春花想喊一声婶子，却像小时候一样生怯起来，声音卡在喉咙没能马上发出。
几位婶子倒是眼尖，老远就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堆成核桃褶子：“哟！春花回来啦！”
春花忙点头，看着她们鬓角的白发、佝偻的背，还有笑起来缺了半颗的门牙，在心里感叹她们居然已经老了这么多。
寒暄了几句，她继续往前骑，没一会，一抹亮眼的红突然闯进视线——崭新的红砖墙、红瓦顶，在阳光下亮堂堂的，是那座希望小学。
校门口的五星红旗正随风舞动，远远看去，像田野里绽开的一朵花。
今天是周五，孩子们整齐的读书声传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红鸡蛋随着车轮颠簸轻轻碰撞，锦程在后座跟着念：“欲穷千里目……”
春花朝学校左边的小路骑去，三妹报喜那天跟她说过房子的位置：\"文健新买的老房子就在小学左侧对面，墙都刷白了，很好找！\"
房子确实好找，春花很快就顺利抵达，门楣上半旧的喜联虽褪了色，\"囍\"字边缘的金箔却在阳光下闪着碎光。
旁边两棵老槐树上牵满了红布条，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随着风轻轻摇晃，烛火在灯笼里明明灭灭。
门口已经停了十多辆自行车，春花把自己的旧单车往槐树下一支，拽着两个孩子迈过门槛，被一股混合着红烧肉和香烛的热气裹住。
堂屋的木门敞着，阳光斜斜切进来，照亮了贴满墙的年画——灶王爷两边的对联还是新换的。
\"大姐来啦！\" 张文健从里屋迎出来，往孩子手心里各塞了几颗糖，\"后院搭了棚子，我们去那。\"
跟着他穿过摆着八仙桌的堂屋，后院果然支起了青布棚，几个婶子正围在灶台边切菜，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响混着孩子们的笑闹，一派欢喜。
春花跨进院子，鞋底碾得鞭炮碎屑沙沙响。
八张红漆四方桌沿墙根摆开，桌旁坐了不少人，热热闹闹的。
\"春花来啦！\" 张妈妈眼尖，围裙上还沾着白面就迎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十分亲昵，\"这都多久没见了！\"她上下打量着春花，\"几个娃了？咋瘦了这么多？\"
\"四个了。\"春花脸微热，低头理了理袖口。
张妈妈蹲下身去逗躲在她身后的孩子，\"瞧瞧这眉眼，跟你小时候一个模子刻的！\"
\"快叫奶奶。\"春花轻推了下孩子。
\"奶奶好——\"两个孩子一起乖乖喊，被张妈妈一阵夸。
这时有人喊\"缺个蒸锅\"，张妈妈立刻回：\"哎！就来！\"转身时不忘回头叮嘱，\"自个儿拿瓜子吃，别拘束！\"
人已快步朝灶间去了，脚步欢快，喜气洋洋。
春花拉着孩子在旁边桌子坐下，一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旁边坐着的竟是卢伟星。
早该想到他会来的，毕竟他和张文健是多年的好朋友，这么重要的喜事，他又怎么会缺席呢！
此时卢伟星正和旁人说着话，腰背挺得笔直。
春花本来想拽着孩子想悄悄溜走，可屁股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身上的衬衫熨得板板正正，说话时嘴角带笑，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精神多了。
她正看得出神，卢伟星突然转过头，两人的目光“啪”地撞上。
春花慌得脸都红了，下意识抬手去拢鬓角的碎发，又飞快地拽了拽裙摆上的褶皱，最后有些无措地往凳子里缩了缩，双手在膝盖上绞来绞去，低下头盯着自己鞋面上沾着的鞭炮碎屑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