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握着车把的手猛地发僵。
要不是那声带着刻意卷舌音的“春花”，她几乎要把眼前的男人当作过路的陌生人。
卢伟星摘下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和多年前那个在公园里并肩散步的少年渐渐重叠，唯有眼角几道细纹，在无声提醒着，时光早已流逝，今时不同往日。
“是，是你……”春花喉咙发紧，声音飘得发颤。
“你还记得我吗？”卢伟星走近前来打招呼，腕间的手表泛着冷光。
春花的耳尖迅速爬上一抹绯红，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些装在铁皮饼干盒里的信笺、下班后躲在宿舍角落认真写的回信，还有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
他曾是她少女时期喜欢过的一个男生啊，那些心跳，那些美好，那些期盼，怎么会不记得呢！
可是春花不知道能说什么，自己已是三个孩子的妈，还能说什么呢？何况她和他之间的差距更大了，最终只能是简单回：“记得的。”
卢伟星眼睛亮起来：“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春花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只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还，还好。”
说完，她低下头去，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怀里小儿子的口水蹭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襟上，她下意识抬手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想起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下摆沾着的油渍，还有此刻穿在脚上的，破得开了口、沾满泥污的鞋子……这些都让她觉得自卑。
她恨不得立刻逃离，正想找借口要走，卢伟星带着笑意的声音却再次传来：“我差点认不出你！”
这话听进她的耳朵里，字字句句都成了“你老了很多，丑了很多，黑了很多，我都没认出你来”。
她喉咙发紧，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是，是么！你……你最近怎么样呀？”她拼命想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从容，可颤抖的尾音还是暴露了心底翻涌的慌乱。
春花满心沮丧，忍不住想：如果是秋叶就不会这样。
哪怕她穿着破破烂烂、沾满污渍的衣裳，哪怕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也一定会扬起灿烂的笑脸，语气自然地说：“好久不见！我过得挺好的，你呢？最近怎么样？”
哎，她做不到像秋叶那样，她总是做不好，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变。
春花正沮丧着， 卢伟星开口了，说得干脆利落，却字字如雷：“我结了婚又离了，孩子归前妻。”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聊无关紧要的琐事，神色波澜不惊，仿佛故事里的主角不是自己，可这话却在春花耳边嗡嗡作响，惊得她险些握不住车把。
“啊？”她脱口而出，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赶紧抿紧嘴唇。
她在心里想：是那女人的问题吧？还是他的问题？
没等她想明白，卢伟星就问：“你呢？过得怎么样？”
春花想起在婆家受的委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于是她只轻描淡写地应了句：“还可以，就是一个人带娃，有点累。”
说完这话，两人都不吭声了，空气安静得有些尴尬。
一会后，卢伟星盯着春花眼下的青黑，突然问：“你和你老公感情好吗？”
春花愣了愣，扯出个笑：“还行吧。”她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想起陈志军端来热饭的体贴模样，也想起两人吵得面红耳赤，他摔门而去，留下她独自抹泪的场景。
“你看着比以前憔悴了好多，好像过得很不开心的样子。”
“憔悴？”春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感很粗糙，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棵没有了水分的老槐树，老到树皮皲裂如蛛网，内里早已空了心，任凭风雨侵蚀，只剩嶙峋的枝桠在天地间孤独伫立。
她又自卑起来了，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可周围哪有能躲的地？没办法，只能硬撑着。她僵着嘴角，勉强扯出个尴尬的笑，小声道：“带孩子累的……”
身后的喜妹和荔童早就等得焦躁不安，刚才一直怯生生忍着没敢吱声，这会实在憋不住了，小声问：“妈妈，能走了吗？”
春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慌乱应道：“啊，实在对不起，我……我得赶紧回去了。”
她心急如焚地踩动脚踏板，正要加速离开，冷不防一只手按住了车把。
卢伟星的影子像一张网罩住春花，他轻声问：“你愿意跟我一起过吗？”
这话惊得春花条件反射地往后一仰，怀里的小儿子被这剧烈晃动弄醒，“哇”地哭起来。
春花忙轻声去哄：“不哭不哭。”
卢伟星看着她，感慨着开口道：“时间过得好快，我们都变成大人了。”
春花还在哄孩子：“不哭不哭。”
卢伟星继续道：“我一直没把那些信扔了，那时候，我其实是想要娶你的，可是你突然就结婚了……”
春花哄孩子的动作顿住，想起那时候突然被叫回家相亲的自己……
“我那时候就想，你嫁给别人也好，只要是你愿意的，你过得开心就好，我就也断了念想，重新开始了一段感情。”
春花没想到他是这样想的，心底泛起一阵感动，眼眶不由得微微发烫。
“现在我离了婚，又在这儿碰见你，看你过得好像也不是很好……我想，这是不是老天爷给的一次机会？”
卢伟星的一双眼亮闪闪的，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美好的少年。
春花看着他，想起从前期盼过的好日子——盼着他穿上笔挺的中山装去教书，自己守着小院等他，等孩子们背着书包叽叽喳喳跑回来，一家人热热闹闹围在饭桌前一起吃饭。
如果那时候没有陈志军，或者真的嫁给他了吧？
陈志军这些年来对她还算过得去，可一想起公婆那张冷得能结冰的脸，还有那件永远翻不了篇的糟心事，她突然恨不得立刻逃得远远的：“要是……要是跟你走，我三个孩子……也能带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