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两黄金加三个美人,起初,还真把黄俨乐坏了,朱老三也大方了一回。构恶太子, 远离汉王,皇上又病着,他正为自己的前程发愁呢,就有人送上门来。
虽说过去和黄俨见过几次,但此次不是针对太子而是要对九五之尊的皇上下手,事关重大,孟贤担心黄俨轻易不肯就范,还是在高以正的谋划下动了一番心思。他自己不露面, 先是把三个美人送到黄俨的府上,黄俨没少受了赵府的礼金,并不外道,乐乐呵呵地享受了美人。几日之后,又送去了万两黄金,且没有事由,这万两黄金的奉上,还真让黄俨不踏实了。他琢磨着,就不大对劲。为赵府疏通个消息,是经常的事,那赵王谢他是应该的, 如今怎么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豪礼,也不一定是好事。
黄俨心里犯着嘀咕,娇滴滴的三个美人又着实受用,那么一大堆闪闪发光的金子真也叫他欲罢不能。终归是心里打鼓,坐不住,他就着来人约见孟贤,孟贤故意抻着,又过了 几天,才叩响了黄府的大门。
一通虚情假意的寒暄后,不等黄俨发问,孟贤单刀直入,切入主题,他早有了让黄俨就范的招数。
“真是不巧,弟兄们那天趁黄昏给黄公公送黄货,还是险些出了岔子。” “能出什么岔子,少跟爷这儿弄玄虚。”黄俨心里骂着。奴如其主,他的心里虽十分厌恶眼前这张丑陋的脸,但那么重的礼、赵王的面子又使他不得不客气一点。几十年皇帝左右养就的颐指气使,似是对发生在身边的任何事都波澜不惊,气定神闲。
“您猜怎么着,硬是撞见了司设监掌印的海公公。偏偏那海童不依不饶,说是冲撞了 他的坐骑,让一帮奴才乱搜,被他搜个正着,弟兄们无奈,只好抬出赵王,那海童才肯罢手。也是一干人年轻无知,进了您的大门才发现后面有尾巴跟着。”
说到这儿,孟贤斜睨了黄俨一眼,见他表情复杂,一张圆润光滑的白脸上,腮边肌肉不经意间抽动了一下。
黄俨心里叫声苦,海童资历并不在他之下,每每出使瓦剌、鞑靼,很得皇上信任,任职司设监,最近,又兼掌宫内纠察、戒令、谪罚的宫正司,此事正在他管辖之下。二人在宫里因地位、权势之争虽小有冲突,大体上井水不犯河水。
这些年,挂衔内官监提督太监的郑和、御用监掌印太监亦失哈、都知监掌印太监侯显、 神官监掌印太监李达乃至海童都长期在外,任职司礼监提督太监十几年的黄俨在宫中基本形成了大一统的格局,大内太监的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衙门,绝大部分提督或掌印 太监都是他黄俨的人;马云虽提督东厂,尚未成势;而女官的尚宫、尚仪、尚服、尚食、 尚寝、尚功六局虽在原王贵妃贴身女官沈星儿的手上掌控,因贵妃已死,沈星儿也失去了 权势。分庭抗礼的人虽不多,但那几个人一回来他黄俨就感到了平分秋色的不自在,尤其 是撞见身膺宫正司的海童,黄俨感觉由衷的别扭。片刻工夫,他发觉失态,马上调整过来, 若无其事望着孟贤,听他说话。
首先将黄俨置于尴尬的刀俎上,孟贤叹服了高以正的计谋,再一步步深入。“不过,” 孟贤道,“黄公公不用担心,你也知赵王在朝廷、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有王爷作靠山,量他海童也不敢造次。”
位置,狗屁位置!黄俨心里暗骂,汉王好歹有战功在先,武将们服他;你赵王无尺寸之功,一个小瘪三,只不过生在皇家,装模作样,别人不得不低头罢了。皇上今日若贬了他,估计连个说情的人也没有。可受了人家多年的好处,当下更被套住了,也只能听着赵府要做什么。
几十年的内官生涯,黄俨很少感觉到自己被皇上之外的人拿捏的痛苦。他是想找一个 新靠山,可那是自己——司礼监的大太监拨弄别人、恩赐别人,由别人的投怀送抱。如今倒好,收了赵王的重礼,被抓了小辫子,心中憋闷又无从发泄,一时竟没了主意。
黄俨端起茶盏举了举,压压虚惊,也示意客人喝茶,自己轻轻品了一下。对方一定明白, 他要送客,是的,他恨不能马上将对方打发走,一了百了,也不用知道那份厚礼的缘由了。
愣了好一会儿,孟贤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他正在思忖着如何开口。“投毒皇上,传假诏,废太子、立赵王”,这些话在赵府可以说,现在京师,又怎敢敞开了对黄俨说。万一他翻脸,奏给皇上,那就前功尽弃、一切全完了。
“皇上病重,您不知赵王有多急呢,”孟贤酝酿情绪,摆出了一副焦灼的神态,“千岁在宫中,每日为皇上祈福。最近,又找了神医,弄了仙药,想请公公代呈给皇上呢!”
“如此诚敬之孝心王爷亲自来岂不是更好?”黄俨并没在意。 “您也知道,赵王年轻不谙世事,犯了错,皇上一直不肯原谅。再说了,皇朝律法在那儿摆着,不到朝觐之日,亲王不奉诏怎敢私自来京啊!王爷无奈,想着和公公说得来, 这才想由公公代劳。”
“药在哪儿,我先看看。”黄俨没往深处想,但也觉着蹊跷,不大放心。
“公公真是个急性子,王爷只叫我先和您老说上话,他再另派人连夜把药送来。” 听了这话,黄俨就是一怔。以后再送是什么意思,他在心中翻腾起来,难道其中有诈,
莫非是毒药不成?虎毒不食子,子毒要食父?朱老三要通过自己的手杀死他的亲爹吗?黄俨突然明白了三个美人和万两黄金的分量,那是天子头颅的重量。
尽管他做过太多的亏欠皇上的事,诸如输送军情,诋毁太子,外泄机密,收受贿赂, 但一想到通过他的手“弑君”,他的心已不由自主抖动起来。好一个歹毒的朱老三啊,为争皇位,要对父亲下手了。但来人不明说,他只是猜测,更不便说破。
“那就这样,”黄俨抑制住内心的颤动,努力使自己镇静,若无其事地淡淡道,“王爷何时送药来,赶上我当值我送,不是我当值,我就安排个小内侍送进去,只要能表达赵王的一份孝心就是了。”
“那可不行,赵王再三嘱托,非公公不可。” “那又是为何?” 话已至此,孟贤心一横,和盘托出:“我听赵王说,药力有些猛,皇上服用后或许一时痊愈了,或许……万一皇上不行了,诸多的事需要公公操持,比如传遗诏、废太子、立赵王等等,事情有些麻烦,所以才必须公公。”
果不其然!为了皇位,朱老三要对亲爹下手。
“弑君谋逆?” 黄俨有些激动,声音也抬高了,“本公公服侍皇上二十年,下不了这个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黄俨的胆子足够大,但这弑君谋逆的天下第一大罪,还是把他吓坏了,加之故意,浑身激烈颤抖起来。
“黄公公,别演戏了,”孟贤带着嘲讽的口吻,“据在下所知,你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比如说,为北虏输送机密,为汉府通风报信,泄私愤污死吕婕妤。宫内大案死了数千人, 那些冤魂没找你讨还孽债?为那么多人办了好事,大车小辆的金帛玉女流进黄府,你胆怯了吗?不要说前日海童知晓的万两黄金,就是上述的任何一条也足以把你送进宫正司,不, 一定是锦衣卫大牢,千刀万剐算了事。两条路任由你选,要么随赵王走阳关道共赴大义, 继续你的荣华富贵;要么走独木桥,明日就送你去锦衣卫大狱,阴曹地府走一遭。”
一辈子打鹰,今日却被小家雀啄了眼。黄俨这个懊悔,再没了车马盈门、汗牛充栋的 惬意。虽败下阵来,但他心有不甘,怎么那么多隐秘的事,朱老三就一清二楚呢,难道他 的身后还有第三只眼在盯着?那么,不光朱老三,是不是还有更多人清楚?真应了那句俗 得不能再俗的话,人在干,天在看。
一想到这些,黄俨的心中一阵慌乱,躁的不成。但他还想嘴硬一下,为自己争得更多一点砝码,遂看着屋顶,故作镇定:“两条路我要是都不选呢?” “一生一死都不选,那就想半死不活了,这个也容易!” “我可以去皇上那儿告他赵王谋逆。” 孟贤哈哈大笑:“你有什么证据,皇上信你还是信赵王,你又凭什么说赵王谋逆?即使你手中握有赵府的投毒药,那赵王要是一口咬定是你黄俨栽赃,你又当如何!” 一个大太监和亲王的较量,只有在皇上偏听偏信或故意要拿掉亲王的时候他才有获胜的机会,若真到了堂前争辩的那一步,不用争,他黄俨就败了。何况,皇上就这么三个儿子, 这些年犯了多大的错儿啊,盛怒过后,还是原谅了。汉赵二王今天的两地就藩不就是个实证的例子?左思右想,黄俨彻底低下了头,深深体会了鸿门宴中刀俎和鱼肉的关系。
“黄公公是个聪明人,”孟贤狞笑着,“怎会选择下地狱呢,赵王一登基,你这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就有了;若太子即位,恐怕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