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那声音终于响起,不再是之前嘶哑如锈铁摩擦的低语,而是一道年轻、清晰、甚至带着几分熟悉的嗓音。像是从记忆深处被强行撕裂出来的一段录音,在这辆本该早已报废的破旧大巴里回荡。
我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车厢内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映照出司机僵直的背影。他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地触上帽檐——那一顶压得极低、遮住半张脸的黑色鸭舌帽。随着一声轻响,帽子滑落,砸在方向盘上,扬起一层灰。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
他的脸暴露在光下。烧伤的痕迹如同爬行的藤蔓,自脖颈一路蔓延至额头,皮肤焦黑褶皱,像被烈火舔舐过的树皮。左眼浑浊如蒙尘的玻璃珠,右眼却异常清明,死死盯着后视镜中的我们。我认出来了——是周涛。那个三年前新闻头条上,“唯一幸存者”的长途客车司机。
可报纸说他失踪了。警方搜寻三个月无果,家属签署死亡证明,墓碑都立好了。而现在,他就坐在这里,手指紧扣着方向盘,像一具不肯入土的尸体。
“你们每一个,”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都在逃避责任。”
车厢里没人说话。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山路蜿蜒不见尽头,车灯照出去不过几米便被黑暗吞噬。空调滴水声、电线噼啪声、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轻微呜咽,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们所有人困在其中。
“那天,是我疲劳驾驶。”他说这话时没有辩解,也没有哭腔,只是陈述事实,像在读一份判决书。“连续开了十七个小时,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我知道不该上路,但我需要钱。女儿病了,医院催缴费单。我赌自己能撑到终点……我输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车厢。
“但我也不是唯一有错的人。”
林晚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脸色瞬间惨白。她下意识缩了缩身子,仿佛想躲进阴影里。
“林晚,”周涛念她的名字,像念一道咒语,“你为了赶时间,在十字路口强行拦车。司机正在变道,你冲出来,逼停了整条车道。我踩刹车的时候,方向盘已经偏了十五度。”
林晚嘴唇发抖:“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要赶飞机……”
“陈默。”周涛又看向走道对面的男人。
陈默浑身一震,手中的矿泉水瓶“啪”地捏扁。
“你上车后争抢座位,推搡老人,导致后排乘客摔倒。混乱中,有人撞到了我的座椅。那一撞,让我的脚从油门移到了刹车——慢了零点七秒。”
陈默低头,额角渗出冷汗:“我只是……不想站着……”
“赵建国。”周涛的声音冷了下来。
那个穿着褪色工装裤的中年男人猛地站起身:“别说了!我不听这些鬼话!你才是司机!是你没开好车!”
“那你为什么站在过道不肯让座?”周涛反问,“老太太抱着孙子,你堵在通道中央,手里拎着啤酒。司机视线受阻,紧急情况下无法判断后方情况。你挡住了逃生路线。”
赵建国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下,眼神涣散。
“李秀兰。”周涛继续点名。
角落里的老太太浑身一颤,手中毛线针掉落。
“你在车上大声争吵,骂儿子不孝,声音穿透整个车厢。我试图集中精神,可你的哭喊像刀子一样扎进耳朵。注意力分散了三秒钟——足够一辆货车闯红灯冲过来。”
李秀兰老泪纵横:“我只是……心里苦啊……”
周涛不再看她,而是转向最后一排。
那里坐着一个穿红裙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娃娃。娃娃的脸脏兮兮的,一只眼睛掉了,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棉絮,像某种腐烂的果实。
“张小雨……”他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几乎带着一丝痛楚,“你只是个孩子。你不该在这趟车上。你妈妈本该送你去外婆家,但她临时加班,拜托邻居带你看电影。邻居喝多了酒,误上了这班车。”
小女孩低着头,手指机械地摩挲着娃娃残缺的眼眶。
“可是,”周涛闭上完好的那只眼,“你的玩具熊,在车辆转弯时滚出了座位,顺着倾斜的地板,一路滑到了驾驶台前。它卡住了刹车踏板下方的复位弹簧。我踩下去的时候,阻力异常——我没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直到撞击前一秒。”
全车死寂。
只有红裙女孩轻轻抽泣了一声。
我坐在倒数第二排,冷汗浸透后背。我不是乘客名单上的人。我没有票。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车。可我知道,我在现场。那天的大雨,刺耳的刹车声,扭曲的金属,燃烧的汽油味……全都回来了。
原来我不是旁观者。
我是那场事故的记录者——当时我在路边拍摄视频,拍下了最后十秒。画面里,一辆失控的客车撞向护栏,翻滚下山崖。我上传了视频,收获百万点击,成了“网红”。我用那段时间赚到了第一桶金,买了房,换了车,还开了mcN公司。
我没提过那天的名字,也没参加任何追悼会。我把那段视频设为私密,却偷偷保留备份,偶尔拿出来看,当作“灵感源泉”。
而现在,我明白了。
这辆车,根本没开往任何目的地。
它一直在循环。
每一次出发,都是对那天的重演;每一次乘客,都是当年的共犯。
周涛不是司机。
他是审判者。
“你们以为自己活着?”他忽然笑了,嘴角扯动疤痕,狰狞如恶鬼,“可你们早就死了。三年前那场车祸,无人生还。包括我。包括你们每一个人。”
他猛地踩下刹车。
轮胎与地面发生尖锐摩擦,车身剧烈晃动。灯光熄灭,只剩仪表盘幽幽泛着绿光,像坟地里的磷火。
“只有承认错误的人,才能下车。”他说,“否则,就留在车上,一遍遍重来,直到灵魂彻底腐烂。”
林晚尖叫着冲向车门,却发现门纹丝不动。陈默疯狂拍打窗户,玻璃却像水泥墙般坚固。赵建国跪在地上磕头,嘴里不停念叨“对不起”。李秀兰抱着佛珠喃喃诵经,可佛珠一颗颗断裂,珠子滚落在地,化作灰烬。
红裙女孩抬起头,空洞地看着我。
她开口了,声音稚嫩却冰冷:
“叔叔,你录的视频……能不能删掉?”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我想点头,可身体像被钉住。我想道歉,可舌头僵硬如石。
周涛缓缓转过身,那只完好的右眼直勾勾盯着我。
“你呢?”他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承担自己的罪?”
车外,雾气弥漫,山路消失不见。远处传来钟声,一下,又一下,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我知道,下一程即将开始。
而这辆车,永远不会到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