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弘山回头,看到了双手仍保持着前刺动作、脸色煞白、浑身抖如筛糠的张战北。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朝张战北重重一点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随即,他再次转身,咆哮着杀向其他冲入缺口的辽兵:“杀!一个不留!”
张战北呆呆地站在原地,粗重地喘息着。刚才那一枪,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看着在地上抽搐的战马,看着被赵弘山砍死的辽兵,看着周围舍生忘死搏杀的同袍……
害怕吗?
依然害怕,腿肚子还在转筋。
但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弯腰,从地上一名死去的同袍身边,捡起了一面沾满血污的盾牌,又拾起一杆染血的长枪。
这一次,他将枪杆抵在地面时,手臂的颤抖,似乎平息了些许。
他抬起盾牌,站在了赵弘山刚刚厮杀过的位置,用尚且稚嫩,却努力挺起的肩膀,抵住了那冰冷而沉重的防线。
第一轮惊涛骇浪般的冲击过去了,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喘息般的间隙,但空气中弥漫的杀意却更加浓稠。
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更残酷的绞杀,还在后面。
张战北站在阵中,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看着前方尸山血海,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他不再是全家战乱惨死的张战北了。
他是唐军士卒,张战北。
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沿着河岸绵延数里,仿佛整个天地都被投入了战争的洪炉之中。
唐军两万将士,以血肉之躯构筑起一道钢铁防线,四十余个方阵如棋盘上的棋子,又似坚不可摧的磐石,牢牢嵌在辽军铁骑狂潮冲击的正面。
尽管是以步兵对抗来去如风的骑兵,尽管身后便是波涛汹涌的大河,退无可退,但每一名唐军士卒的眼中,除了对死亡的恐惧,更燃烧着一种近乎信仰的炽热。
他们坚信,那位百战百胜、宛如军神般的陛下李从嘉,此刻与他们同在!
这份信念,化作了顽强的意志,支撑着他们面对一波强似一波的死亡冲击。
白刃战已然进入了残酷、血腥的阶段。
战线早已不再是清晰的直线,而是变成了犬牙交错的死亡漩涡。
长枪折断的脆响、刀斧劈入骨肉的闷声、垂死者的哀嚎、疯狂者的呐喊,共同谱写成一首地狱交响曲。
鲜血浸透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汇聚成细小的溪流,蜿蜒着流入身后的河中,将河岸染成触目惊心的暗红。
尸体层层叠叠,唐军与辽军的尸骸互相枕藉,有些甚至至死都紧紧扭打在一起,无法分开。
断臂残肢随处可见,失去主人的战马在战场上惊恐地徘徊,不时踩踏到地上的伤兵,引发又一阵凄厉的惨叫。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汗臭以及内脏破裂后的腥臊,几乎令人窒息。
“顶住!长枪手,刺!”
“黑甲兵,补位!把缺口给我堵上!”
“神臂弓,仰射!压制后方骑兵!”
各阵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呼喝着,声音早已沙哑。
唐军依仗着精良的装备和严酷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死死维持着阵型的完整。
长枪如林,一次次逼退试图近身的骑兵。身披重甲的黑甲兵如同移动的铁塔,在阵线最危险的地方充当救火队。
而位于阵后的神臂弓兵,则不顾手臂的酸麻,持续不断地将一支支致命的箭矢抛射向天空,划过弧线,落入试图集结冲锋的辽军后续队伍中,引发一片人仰马翻。
防线各处,唐军将领们也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莴彦须发皆张,亲自持刀立于阵前,他的麾下兵卒已经折损三成,但方阵依旧稳如泰山。
马成信指挥的方阵承受了辽军最猛烈的正面冲击,盾牌手换了一茬又一茬,他本人的肩甲上也嵌着一枚箭簇,却恍若未觉,依旧冷静地调动兵力。
彭师健和胡则分别指挥着左右两翼的方阵,像两道铁闸,抵挡着来自侧翼的压力。
梁延嗣则如同救火队长,率领着麾下最精锐弓兵,在几个岌岌可危的方阵之间穿梭支援。
辽军方面,攻势同样猛烈而有序。
先锋高模翰浑身浴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挥舞着长柄战斧,驱动战马在唐军阵前反复冲杀,试图找到防线的薄弱点,其悍勇令人侧目。
时值中午,烈日高悬。
中军大纛之下,辽军主帅耶律沙目光冷峻地扫视着整个战场。
唐军的顽强出乎他的意料,但他并未慌乱。
“传令!”
耶律沙的声音冰冷“勃勒蔑,室韦骑兵为左翼,加速迂回,给本帅凿穿唐军右翼方阵!不惜代价!”
“宇文突吕!奚族弓骑为右翼,游弋驰射,覆盖唐军弓弩阵地,压制他们的远程,不要让他们肆无忌惮地放箭!”
“告诉高模翰,正面继续加压,绝不能让唐军有喘息之机!”
他要利用骑兵强大的机动性,从正面、左翼、右翼三个方向同时施压,形成合围之势。
一点点挤压、撕裂唐军的阵型,最终将这背水一战的唐军彻底困死、绞杀在这河岸之畔!
战马嘶鸣,令旗挥动。
左翼,以彪悍野蛮着称的室韦骑兵,在勃勒蔑的咆哮声中,开始加速,如同一条毒蛇,试图绕过唐军坚固的正面,狠狠咬向侧肋。
右翼,奚族轻骑兵则发挥其骑射优势,如同盘旋的群鸦,在唐军神臂弓的射程边缘游走,密集的箭雨一波波洒向唐军后阵。
虽然准头不及步弓,但覆盖性的打击依旧造成了持续的伤亡和干扰。
而此刻,在正面战场那如同绞肉机般的战线中,张战北所在的方阵,刚刚打退了一波辽军的亡命冲锋。
他拄着长枪,剧烈地喘息着,黑红色的血污沾满了年轻的脸庞,已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刚才的混战中,他至少捅死了一个辽兵的战马,还用盾牌撞翻了一个试图砍杀同袍的敌人。
赵弘山,用刀鞘拍了拍他的盾牌,露出沾着血丝的牙齿:“小子,没给咱军丢脸!还能喘气不?”
张战北用力点头,想说话,却只发出嗬嗬的嘶哑声。
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与同袍并肩作战、守护身后一切的奇异勇气,正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唐军中军,高坡之上。
李从嘉身披玄甲,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俯瞰着整个血腥战场。
喊杀声、战鼓声、号角声混杂着传入耳中,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澜。
“报!陛下,辽军左翼室韦骑兵正在加速迂回,试图冲击我军右翼彭师健将军阵地!”
“报!右翼奚族弓骑持续袭扰,我军阵地受到压制!”
“报!正面马成信将军部压力巨大,请求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