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驶进青州客运站时，日头已过了正午。
柳如烟随着人流下车，脚刚沾地，就被一股混杂着汽车尾气、烤红薯香和市井喧嚣的气息裹住。
比小镇热闹太多了——街道宽了好几倍，自行车铃和汽车鸣笛此起彼伏，路边的小贩扯着嗓子喊价，穿校服的学生三五成群地跑过，笑声撞在楼墙上，又弹回来，嗡嗡地响。
她下意识地往人群边缘靠了靠，把背包带又紧了紧。
背包的肩带勒着肩膀，有点疼，却让她莫名安心。
五年里，她习惯了把自己缩在角落，越热闹的地方，越让她觉得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浑身不自在。
她没去车站附近的酒店。
那些亮着“欢迎光临”灯牌的建筑太扎眼，大堂里来往的人多，登记时要填一堆信息，她怕。
她打开手机，翻出出发前匆匆搜的“青州 僻静民宿”，选了个离市中心稍远、评价里写着“院子有花”的。
按导航走了快一个小时，穿过几条宽街，拐进一片老巷。
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两侧是矮矮的青砖房，墙头上爬着绿藤，偶尔有猫从墙头上窜过去，惊起几片落叶。
喧嚣声被巷子滤掉了大半，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柳如烟松了口气。这里好，安静，巷子弯弯绕绕，像个天然的屏障。
导航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门是旧的，漆掉了大半，门楣上挂着个小小的木牌，写着“晚晴居”，旁边爬着几株开得正好的三角梅，红得亮眼。
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
“来咯！”屋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脸上爬着皱纹，笑起来眼睛眯成条缝，手里还拿着个浇花的水壶：“姑娘，住店？”
柳如烟点点头，声音放轻了些：“奶奶，我看了网上的信息，想问下还有空房吗？”
“有有有，”老奶奶侧身让她进来，“就剩一间靠里的了，安静，正好给你。”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
墙角摆着几盆月季，开得热热闹闹，中间有张石桌，围着四个石凳，桌角放着个竹编的簸箕，晒着些干辣椒。
阳光透过院顶的葡萄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碎碎的光斑，暖融融的。
柳如烟站在院子中间，看着那些花，忽然有点发愣。
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见过这样的院子了——“毒蝎”的据点要么是阴冷的山洞，要么是戒备森严的洋楼，哪有这样满院花草、晒着辣椒的烟火气。
“姑娘？”老奶奶见她不动，又喊了一声。
柳如烟回过神，忙扯出个浅淡的笑：“麻烦您了，奶奶。”
“不麻烦，”老奶奶领着她往东边的小屋走，“我这店小，就我一个人看店，住得随意些。
房钱按天算，一天五十，有水有电，要是不嫌弃，早晚饭我多做一份，算你十块钱。”
房间确实小，一张单人床，一个旧衣柜，一张掉漆的书桌，窗外就是院墙，爬着绿藤。
但干净，床单是洗得发白的棉布，闻着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最重要的是，窗户对着院子内侧，门后有插销，符合她对“安全”的所有下意识要求。
“就这间吧。”柳如烟放下背包，从钱包里数了三百块递过去，“先住五天。”
老奶奶接了钱，没数，塞进围裙口袋里，又转身往外走：“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倒杯热水。刚下车吧？喝口热的舒服。”
柳如烟想拦，话没出口，老奶奶已经端着个粗瓷杯进来了，杯沿还印着个模糊的“福”字。
水是温的，刚好能喝。她接过来，指尖碰到杯壁的温度，心里莫名一软。
“谢谢奶奶。”
“谢啥，”老奶奶笑了笑，又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探究，就只是长辈看晚辈的温和。
“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没休息好？下午睡会儿，晚饭我叫你。”
老奶奶走后，柳如烟反手插上门插销，又走到窗边，掀开窗帘角往外看。
院子里，老奶奶正蹲在月季花盆前，慢悠悠地拔草。她又检查了一遍衣柜和床底——这是“阿烟”的本能，总觉得暗处藏着东西。
确认安全后，她才脱了鞋，坐在床沿。
背包放在腿上，她没打开，就那么抱着。
窗外的阳光落在她手背上，暖得像要化进去。她闭上眼，试着放松，可耳朵还是下意识地捕捉着院里的动静——老奶奶拔草的窸窣声，远处巷子里偶尔传来的说话声，甚至是自己的心跳声。
五年了，神经一直像拉满的弓，突然松开，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她就这么坐着，直到窗外的光线慢慢斜了，变成温吞的橘黄色。
晚饭是在院子的石桌上吃的。老奶奶做了炒青菜、番茄炒蛋，还有一碗小米粥，都是简单的家常味。
柳如烟没敢多吃，却把碗里的粥喝得干干净净。小米粥熬得糯，带着点甜，让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外婆也总给她熬这样的粥。
“姑娘，你一个人来青州？”老奶奶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随口问。
“嗯。”柳如烟点头，没多说。
“是来玩还是……”
“歇脚。”柳如烟打断她，声音不自觉地紧了紧。
老奶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没再追问：“歇脚好，青州慢，适合歇脚。”
她端着碗筷进了厨房，没再提别的。
柳如烟坐在石凳上，看着葡萄架上垂下来的绿串子。
老奶奶的不多问，像给她递了个台阶，让她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清的涩。
她习惯了被盘问、被试探，突然有人对她的来历毫不好奇，反而让她无所适从。
入夜后，巷子彻底静了。柳如烟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
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光。她没关灯，床头的小台灯开着，暖黄的光把房间照得朦胧——过去五年，她很少在完全黑暗的地方睡觉，总怕醒来时，身边多了不该有的东西。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她好像听到院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停了一会儿，又离开了。
她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听了半天，再没动静。
脚步声很熟悉，柳如烟僵硬着身子，目光落在窗户上。
许久后，没了动静，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有阳光和皂角的味道，很干净。
也许，真的可以在这里歇会儿。
而此时，晚晴居外的巷口，一辆越野车停在阴影里。
袁朗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院子里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
下午他到青州后，没急着找她，先去基地对接了工作，傍晚才找到这老巷。
他没靠近，就远远看着她进了民宿，看着老奶奶给她倒水，看着她坐在院子里发呆。
小姑娘选地方的眼光不错，这院子安静，房东看着也和善。
刚才他下车，本想再确认下周围环境，没走两步，就看到那扇窗户的灯亮着——是床头灯，光线不强，却透着点“有人在”的安稳。
他笑了笑，收回目光，发动了车子。
“队长，不进去打个招呼？”副驾驶的士兵忍不住问。
“不了。”袁朗打了个方向盘，车子缓缓驶离巷口，“人家是来歇脚的，咱别去添乱。”
他只是想确认她安全。现在看来，这青巷里的小民宿，比他想象的更适合她。
至于后续……
袁朗看了眼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晚晴居”木牌，眼里闪过点笑意。
急什么。她既然选了这里歇脚，总有机会再遇上的。
月光洒在老巷的青石板上，静悄悄的。
院子里，柳如烟终于抵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没做噩梦，梦里是外婆熬粥时冒起的白汽，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