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颓然坐在殿阶之上,愣怔怔望着炭火,也不知秦姝带着长恭到了何处,是否还冒着严寒艰难跋涉。
仅仅因为昨日吹了风雪,他便高热难退,昏昏沉沉的本不欲再审那飞头蛮的案子。
可奈何一静下来,就止不住的追思悔恨。
这心头更像一滩死死的水凝成了冰,哭亦难哭,笑亦难笑。
王紘带着陆令萱进屋时,引得他回神。
“那女娃说的都是真的吗?是你讲了那个鬼故事?”
陆令萱阖目落泪,儿的下落只有李昌仪知晓,她无可奈何。
哭哀着点头承认。
高澄淡淡虚了虚眼,看来女人,他终究难以看透。
自己都许了她好日子,可到头来还会背叛。
缓缓撑起身子,踱步到陆令萱面前,他甚至不明白,她为何还显得如此哀伤?
蹲到她面前,淡淡问道:“你来得不久,有些事儿你不该知道,这个故事又是谁讲给你听的?!”
这问得就是所谓的同谋吗?陆令萱眸子转了转,咬牙回道:“是,是宋夫人讲给我听的!?”
“荒谬!受惊的明明是孝瑜,宋娘又岂会害自己的亲骨肉?!”
高澄声气陡然拔高,根本不信。
陆令萱被震得浑身一颤,唇瓣微微发抖,更可怕的就是那李昌仪,连应对高澄的每一句话都事先想出了。
“是,是宋夫人她想用苦肉计惹大将军怜惜,才使我命摩女引大公子往北宫去的”
“呵!”
高澄闻言冷笑,眼底尽是讥诮。
旁人或许不知,可他最是清楚,宋娘早已将自己引出局外,又岂会费心求他怜惜?!
缓缓站起身:“你讲的是个笑话,可一点也不好笑!你儿子呢?”
陆令萱惊得抬眸:“我儿......我儿......”
“说!”
“大将军,都是奴婢一时迷了心窍,跟我儿没有关系呀,他还不到一岁呀,大将军求您,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啊......”
一个母亲的情真意切这一刻他感受得到,语气不觉缓了几分:
“我不会动你儿子,可你撒谎了......”
“呵,说来可笑,我这后宅但凡出些事端,总有人急不可耐地往她身上泼脏水。也不知她碍了谁的眼?!还是软弱可欺至此,随意一个奴婢都能陷害她......”
陆令萱慌了,可只有李昌仪知道她儿下落,若是如实说,那儿性命不保又该如何?
孝珩搀着王含芷缓步至窗前,但见庭中腊梅凌寒独放,而院门寂寥如常。
秦姝如她所愿的离去,可高澄的心还是回不到她这里。
此时有人叫门,王含芷抬首期盼,见是李昌仪心又跌到了谷底。
“孝珩,去多折些腊梅进来,让屋子飘点香!”
“嗯!”
当儿的身影攀上腊梅树时,李昌仪已经疾步入屋。
“唉,我说你呀,那天大半夜何苦要往蠕蠕公主那院里去?说不定高澄早就怀疑上你了,否则......明知你伤着,他怎会宁可独坐空殿,也不肯来看你一眼?!”
“真是可怜啊,你这一片痴心,还为他挡了一箭!可这到头来,还不是痴心错付?”
王含芷抿了抿惨白的唇:“我不后悔,至少夫君还活着!”
李昌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冷笑一声:
“现在他正审着陆令萱,虽说我使了些手段,可不也不敢保证她那里不出什么岔子,就因你的一时冲动,搞得这般不好收场,你可得想想法子......”
见孝珩已经进屋,李昌仪又立刻放声轻笑:“王夫人就好生养着伤,这般坐着小心着凉啊,太妃的话我也带到了,就先告辞了!”
秦姝带着长恭只往北行了段,又折向东,想带孩子出太行。
沿途要么住在简陋驿站,偶尔天色晚了,也就借宿农家山庙。
长恭从来没有吃过这些苦头,一路奔波疲惫,又加上最近两日的哭啼,脸上冻疮皲裂一碰就疼。
心底愈发埋怨,整日对秦姝也是冷着脸。
到了山路崎岖处,秦姝索性弃了车,独留下马匹继续赶路。
长恭跟着走了大半天,脚跟磨得生疼,小脚肚子也发酸发胀,终于撑不住,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赌气不肯走了。
秦姝一直担心马蹄山路打滑,才没让他骑马。
见他实在走不动了,又怕耽搁行程,只得蹲下身将他背起,用背带系牢后继续赶路。
长恭忍不住又开始在她耳边倾诉。
“阿娘,我想阿爷了,咱们回去吧?”
秦姝额间已经开始冒汗,喘息也愈发急促,只应着:“阿娘说过,等你长大成人,就让回到他身边。”
“阿娘,为何一定要走?”长恭又开始抽泣。
秦姝无话,到了一处避风拗口,才将他放了下来,从包裹里掏出一块硬饼撕开两半,递给了儿子。
长恭接过咬过一口,立刻皱起小脸,厌极了这又干又硬的口感,终崩不住,直饼子摔在地上。
“阿娘,在家衣食无忧,为何一定要带我离家出走?受这些苦?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阿爷,我不要跟着阿娘走......”
秦姝蹲身将饼捡起来,拍去上面的雪土,对于儿子的话没有应答,只冷冷说道:“你若不吃,便饿着吧!”
长恭猛地站起身,再次宣泄:“我要回去,现在就回去找阿爷!”
说罢,小小的身影在山路间跌跌撞撞。
秦姝怔在原地没有追赶。她何尝不明白,从小养尊处优的孩子,此刻心里该有多委屈。
“长恭啊,你若真回去找你阿爷,往后就再见不着阿娘了......”
小长恭猛地顿住脚步。满腹的委屈突然就化成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扭过头望着母亲,既舍不得走,又不甘心留。
秦姝缓缓靠近儿子蹲下身,平视着他泪汪汪的眼睛:
“你还小,不懂阿娘的苦心。但阿娘要教你,遇到难处不能只知哭闹,日子清苦就不要只想从前富贵。”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也哽咽了:“娘不怪你现在不懂这些,但若你执意要回去......娘这就这送你回去。只是从此往后,你就真的......没有阿娘了。”
“你当真要回去?”
秦姝这般为难长恭,心中亦是酸楚。
长恭渴望母爱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与母亲相认,如今却非要他在父母之间做出选择。
一个稚龄幼童,如何担得起这般决断?
想到父亲离别的叮嘱,是要他顾好母亲,是要他带着母亲一起回家,小小的身子终是扑进秦姝怀中。
“阿娘,你不要抛下我......”
秦姝轻抚着孩儿发丝,柔声哄着:“阿娘怎舍得丢下长恭?莫要再哭了,不然小脸又要疼了。”
“嗯!”
“长恭饿不饿?”
见儿子点了点头,又将硬饼递到长恭手里:“这块你嫌弃的饼子,你知不知晓,足够穷苦人家吃一整天了。就算再难下咽,也只能吃这个!来......”
长恭接过饼子,皱着眉头咬了一小口,在嘴里慢慢磨着,半天咽不下去。
秦姝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轻轻擦去长恭脸上的饼渣:
“阿娘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连件完整衣裳都没有,能吃上口饭就是福气了,那时候外曾祖带着我一起流浪,尽管日子苦,可只要靠在他怀里,心里就踏实。
他还总爱用草茎编些小蚂蚱逗我开心,阿娘也编给你好不好?”
高长恭第一次听到秦姝讲述她的幼年,这会儿肚子里的委屈全然散了,只有对母亲童年的好奇。
“阿娘,外曾祖呢?”
“他冻死了......”
高长恭怔了怔,稚嫩的小脸浮出困惑与哀伤。
他还不知世间有冻毙路边的尸骨,更不懂何为饿殍遍野的惨状。
秦姝垂眸看着他,这世间的道理,她会一点一滴教给孩子,不是拘泥于经书典籍里的圣贤之言,而是要让他去明白这人世间的冷暖百态。
蒹葭苑的雕花木窗大敞着,红梅透窗如画。
高澄斜倚在秦姝的妆台前,指尖挑着那对铃铛耳坠,随他动作轻摇发出细碎清响。
“大将军,太妃往王夫人院里去了!”王紘奔入禀报。
高澄闻言长舒了一口气,此刻病体还是那么的软绵无力,却强撑着直起身来:“备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