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三条营那据说是传承于南北朝时期的古巷之中,凌霄花正在热烈的绽放。
绿色的藤蔓爬满了斑驳的砖墙,将亭台阁楼之上,历经千百年时间留下的痕迹掩盖起来,把古老点缀成了沧桑。
而在那成片的藤蔓之间,橙红色的花朵摇曳生姿,在阳光下呈现一片五彩斑斓。几只彩蝶被花香吸引,流连于花朵之上,转眼之间,它的彩翼就跟橙红色的花瓣,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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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该您了!”
临街的韩国公府后宅,花园的凉亭之中。
老迈的李善长一袭白衣,正跟自己的嫡孙李茂,对坐手谈。
方寸之间的棋盘上,黑白两色的棋子泾渭分明,寸步不让。
“你急什么?”
李善长手持黑子,俯瞰棋盘笑道,“棋得慢慢下,不然这路..就看不清楚!”
说着,他手中的黑子忽然落下,直接把孙儿即将成龙的一条线给堵住,且隐隐给他下面两条已经快被围死的黑子,找到一个可以破局的出发点。使得李茂的棋,首尾不能相顾,而面对李善长即将到来的突围,又显得左支右绌。
“嘶...”
李茂挠挠头,顿时面露为难之色。
“呵呵呵!”
李善长笑笑,“看看,这就是心急的下场!落子无悔,所以不能太快。而且也不是落子之后就高枕无忧了,落子之后更要盘查全局,找到对应之策!”
“不下了不下了,您厉害!”
李茂忽然耍赖,把棋盘给拨乱,起身道,“祖父,咱们爷俩中午吃什么呀?要不,我看还是吃过水的凉面吧,这天太热......”
说着,他突然顿住,怔怔的看向对面的大门。
李善长疑惑的转身,脸上刚才那对着孙儿慈爱的笑容,霎那间不翼而飞,变得无比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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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落,开满凌霄花的墙壁边上,一身青色常服的李景隆立足花墙之侧。
他前行几步,一只手拨开眼前,阻挡着他视线的藤蔓。另一手上,粉红色的碧玺念珠,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晃动。
“老爷...”
韩国公府的管家,带着几声哭腔,跌跌撞撞的跑到李善长跟前。
刚要说话,却被李善长摆手制止。
他知道管家要说什么,因他看见了李景隆身后,那条恶犬,锦衣卫都指挥使蒋瓛。
“一会儿祖父再陪着你吃饭!”
李善长对孙子慈爱的笑笑,然后摆手示意管家带着李茂从侧面出去。
自己则是坐直了身子,转身面对来人。
“晚辈景隆,见过韩国公!”
李景隆穿过花海,对着李善长俯身一拜。
“说起来,这还是您第一次踏足寒舍!”
李善长依旧坐在凉亭之中,脸上带笑,“来人,给曹国公看座,上茶!”
话音落下,边上自有仆人搬来椅子,奉上清茶。
唰,李景隆撩开裙摆,在椅子上端坐,手中的念珠正好放在了膝盖上。
而他身后,被李善长视若无物的蒋瓛,面皮抖了抖,只是用凶狠的目光,盯着须发皆白的李善长。
李善长看着李景隆又是一笑,摇头道,“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李景隆盘着念珠,笑问。
李善长忽转身,看了眼身后凌乱的棋盘,“没想到来的是您!”
“谁来?重要吗?”李景隆轻问。
这话,让李善长突然陷入沉默。
似乎过了许久,他自嘲一笑,“是呀,早晚都要来的,到底谁来,重要吗?呵呵!”说着,他抬起头,眯着眼眺望晴空,“只可惜,今儿这么好的天色!”
“舍不得!”
李景隆也抬头,叹道,“才会有可惜!”
闻言,李善长的目光骤然一怔。
而后徐徐道,“曹国公不愧是少年英才,一语惊醒老夫这梦中人!”
说着,他看向李景隆,“这些年,老夫总是盼着自己能老死,可内心深处,是留恋着花花世界,舍不得死!若是能早点舍弃这舍不得三个字,焉有今日?”
“可是!”
但他突然又是话锋一变,冷声道,“曹国公可曾想过,为何舍不得?”
李景隆手中的念珠动动,“不甘心才有舍不得!不服气才有放不下!”
啪啪!
李善长抚掌,赞道,“公爷才智,人中龙凤。”
李景隆微微一笑,手腕一顿念珠停住,“老国公准备好了?”
“没准备好又如何?反正这一天都来了!”
李善长拄着拐杖起身,“与其歇斯底里,倒不如留些气度。不然既让你们这些后生看了笑话,又让自己这把岁数显得白活,呵呵!”
李景隆也起身,陪着李善长朝外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老相国好胆色!”
李善长边走边笑道,“不是我有胆色,而是我这辈子什么没见过?”
砰砰砰,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铿锵传来。
那道凌霄花组成的花海,被人无情的粗鲁的拽开。
而后不知多少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如狼似虎的沿门而入。
“奉旨捉拿钦犯李善长...”
“李家上下七十余口莫走了一个....”
砰砰砰,一间间房舍被踹开,一声声惊恐的尖叫传来。
一名名李家亲族,像狗一样被拽了出来。
爬满藤蔓的月亮门下,李善长的身影猛的一晃。
“蒋瓛...”李景隆回头。
“卑职在!”蒋瓛俯身。
“轻点....人家又没反抗,何必这么粗鲁!”
李景隆淡淡的说道,“韩国公毕竟是皇家的姻亲,人家的女眷你们客气些。”
说着,正色道,“太师府上的小爷,送到临安公主千岁府上。少一根头发,你们吃不了兜着!”
而后他转身,对李善长继续道,“走吧,太师!”
“多谢!”
李善长对李景隆感激的点点头,“还是老话说的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晚辈不是君子!”
李景隆虚扶着李善长,开口道,“之所以给太师您留着颜面,是因为晚辈心中有一事相问!”
闻言,李善长停步转头,目光探询。
“三年前,为何要让毛骧诬陷我?”
李景隆正色道,“差点将我置于死地!”
“那是老夫一辈子练出来的的本能!”
李善长沉默片刻,坦然笑道,“死贫道不死道友,是毛骧说有你的把柄,老夫才顺水推舟。若是毛骧没有...老夫也不能无中生有,而且...”说着,他冷冷道,“再说,若不是皇上心中对你有了猜忌,毛骧的话又怎会伤你半毫!”
“况且!”
他看向李景隆,低声道,“有些事,是诬陷吗?您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老太师!”
李景隆搀着李善长,脚步迈过门槛,“您是真坏!”
“人老了,就都变坏了!”李善长叹息一声,看着大门前,无数肃立的披甲兵丁,面露凄然,“也自私了!”
“请吧!”
李景隆指着门外停着的一辆囚车开口道,“您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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