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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光吸了吸鼻子,总算把想流泪的冲动遏制住了。他恋恋不舍地脱出了季裁雪的怀抱,目光滑落到季裁雪手中的书本上,他努力肃了肃神色,道:“主人,你来验下货吧。虽然我肯定管玉格是把阴阳椁放在这本书里,但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这老古董有没有出问题。”

顿了下,他又忙为自己补充道:“管玉格在这本书上设了限制,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用灵气打开它——而他坏心眼地没把我列入其中!所以我才没能在主人到来前就替主人检查好它的情况。”

“没关系。”季裁雪估算了下时间,他大概还能在塔里待七八分钟。他没有纠结于这场事件中处处渗透着的、管玉格的影响,他已经猜出了什么,至于具体的内容,等他离开地底塔后,他会找管玉格当面确认。

他开始调动灵气,并未刻意遮掩而显现出的绿光爬上了深色的书封,像墨水一样刻画出封面上的图案——似乎就是管玉格令牌上那图案的等比例放大版,不过这一次,季裁雪分辨出来了,那不是蛛网,而是雪花。

他的思绪像是撞上了一堵柔软的墙,未等他有更多想法,手中的书册蓦然翻开。扇动的书页如层层叠叠的裙摆,直到翻过了中间的某一页,书本才重新静止。紧接着,一个圆形物体从空白平铺着的书页中浮出。

那是一个横截面和季裁雪的整只手差不多大的圆柱体,在它柱身上均匀分布的三段细线表明它是由四个小圆柱体堆叠组成的。其中,上面两层是贝壳一样的白色,而下面两层则对应是墨汁一样的乌色。

整体高度约莫五寸的圆柱在书本上方悬浮片刻,而后按照细线的分割,自上而下盘旋着分散开来,分布到东西南北四个角。圆形的切面朝向了它们所围成的这个长方体的中心,白色和黑色的、雾一样的灵气从切面处吐出,又如江河入海般汇集,最终填充满整个长方体。

黑白灵气在除顶角外并无边界的长方体中起伏游荡,看上去柔软而又温和。而就是这样一口仿佛没有攻击性的棺椁,被称能够封印那位与天道并生的天道阁阁主。

“嗯,看起来和千年前没什么两样……”停光仔仔细细地把这口悬浮的奇特棺材打量了一遍。他伸出食指,擦过其中一个圆盘的侧面,揩下一层雪白的细沙。他用拇指捻上了那几乎难以用肉眼看见的细沙,似乎在感受着指腹上的触感,随即得出了初步论断,“大概不会有问题,不过还是得由管玉格来检查一番。”

季裁雪点了点头,他没有急于向停光求教阴阳椁的使用方法——想必管玉格也知道。他只向停光询问了将阴阳椁收回书中的方法,然后照做着收回灵气,让阴阳椁的四个圆盘堆叠成柱,重新陷入书本之中。

“多谢你,停光。”季裁雪将书本收入手腕上的桃花印中,然后轻轻握住了停光的手。他的目光投向脚下深深的塔楼,接着又转移到停光的脸上,眸中是澄明的恳切,“若非有你帮我,仅凭进塔的一刻钟时间,我是绝无可能浏览到这里的。”

“嘿嘿嘿,这是我应该做的……”停光显然被主人的道谢说得有些羞赧而又有些飘飘然,那白净的脸庞一旦染上粉红便会格外明显。

他知道季裁雪这句话示意着正事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是季裁雪许诺过他的陪伴时间。不过他向来是个善解人意的好武器——再加上他索求的本就只是和太久未见的主人多相处一会,所以他很乐意将对话的主动权交给或许抱有更多疑问的,他的主人:“主人,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只要我能答得上来的,我都可以和你说!”

季裁雪倒是没想到问题的选择权会抛回他手上。如停光所想,他确实有很多不得其解的疑问,但正是因为积蓄在心中的困惑——大部分是关于他被赤绳锁封印着的,千年前的记忆的困惑——太多了,他一时难以找出个最先下手的地方。所以顶着停光殷切的目光,思维略显混乱的季裁雪最终决定先选个放松点的话题:“我刚刚看到你从阴阳椁上捻了一层沙子下来,那是什么?是验证它好坏的一种方法吗?”

“哦哦,你说这个啊。”停光弯起来的眉眼寓示着这是一个在他能回答的范围内的问题。他抬起手指,展开在季裁雪眼前。尚有几粒小小的白沙残留在他的手指螺上,“它叫枯骨沙,主人猜得没错,枯骨沙有着和它的名字完全相反的特性,通过它的质感可以判断它附着的物质的活跃度。根据我的判断,阴阳椁内灵气的活跃度完全在正常水平,所以我觉得它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说起这个,枯骨沙作为制作阴阳椁的材料之一,当初也是我去帮忙找来的。”停光说着,眼睛亮了亮,闪过一抹骄傲的光彩,“枯骨沙是一种很稀少罕见的沙子,我拜访了好多那方面的大师,才得知当时枯骨沙仅存于冥府阎罗海的海底。”

“我变作亡灵的样子,费了不小力气才混进冥府中。修真界的三界之战其实并未波及冥府,不过好在那时候正逢冥主换任,冥府的混乱不比修真界小,让我得以钻空子潜进阎罗海海底,找到枯骨沙……主人,你怎么了?”

其实从“冥府”二字从停光口中冒出时,季裁雪面色就稍稍凝滞了。直到他听完停光接下来更详细的话语,他只觉得过量的信息急切地涌进了他的脑袋,这让他一时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没事,我只是想到……擅闯冥府未免太危险了。”季裁雪灵机一动,给自己凝重的脸色拉来了可信的缘由。他斟酌着,端起好奇的表情问道,“我都没想过,原来冥主也是会换任的。那时候的冥主——嗯……分别是哪两位呀?”

“冥主换任确实很少见,毕竟冥主都是从仙界选出来的人,一般来讲,他们的寿命比我们这儿的修士可高多了。”停光果然被季裁雪的问题转移了注意力,又或是他本就顺畅地接受了季裁雪的解释。他眼睛转向上方,手指捏着下巴,似乎陷入了回忆中。他一边回想,一边慢慢地回答季裁雪的提问,“我并不知晓两任冥主的名讳,只能大概给主人描述一下他们的外貌——不过因为我都是在潜入途中很快地掠过他们身边,所以我的记忆可能并不那么准确。”

“老冥主是位蓄长胡子的老人,他的身形仍然高大,但难掩颓态,即便是仙界中人,他也确实快到寿元的尽头了。因为这个,我当时还颇为紧张——他必然经验老道,听说他任期长达五千多年,他肯定处理过外人擅闯冥府的事件。我感觉他当时应该差点就要发现我了,不过所幸当时新冥主正和他争吵,吸引了他大半精力,让我最终还是顺利地从他们身边过去了。”

“至于那位新冥主嘛……虽然我只是很快地经过了他身边,但他给我的印象比老冥主还深,因为他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停光似乎在寻找着恰当的形容词,思考了一会才开口道,“他的身上有很明显的非人特征,他的下半身是蛇形的,皮肤也比正常人青白得多,身上还有很多鳞片——他给人一种毒蛇一样的感觉。他对老冥主出言不逊——应该说,他说出口的每句话都裹满歹毒的恶意……”

季裁雪眼中云雾渐浓,他已能肯定,这位新冥主,便是他所面对过的,现在统治冥府之主人——齐彦卿。

三千年前,他被齐彦卿囚于冥府,那必然是齐彦卿上任后的事情。而观停光态度,他显然不知道他曾在冥府遭受齐彦卿的折磨——或许管玉格也不知道。也就是说,他从冥府脱困后,多半没有再来过天下书局。他没有来接回自己的本命武器,那在逃出冥府后,他又去到了哪里呢?

最重要的是,他是怎么越过这场三千年的大梦,一睁眼,便来到三千年后的呢?而他切实经历过的、那活在现代的,稍显短暂的一生,又是否在千年的穿越或沉睡中扮演着某个角色呢?

“天道阁……”他的脑中忽然闪过这曾被停光提及的一方势力,千年后的崔九重与齐彦卿狼狈为奸,那千年前,他们是否就已经暗中勾结,“为什么大家都说,我死在了天道阁?”

停光未料季裁雪会突然提起这个,他立马端正甚至可以说是绷紧了表情,看向季裁雪的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他绝不会想让季裁雪感到受伤和难过,于是对每个用词的选择都再三斟酌:“当时,主人并未把前去天道阁的计划告知我或是管玉格。是因为主人委托管玉格建造阴阳椁,才让他推断出了此事。因为这件事,当时他和主人应该吵了一架,但主人没让我听,我也就不知道详情。”

“后来,似乎是管玉格妥协了,他向主人把我借走,那之后我就开始按他要求去为材料们奔波。等我终于收集完材料,回到天下书局时,说主人死在天道阁的消息已经甚嚣尘上。”

“他们说,主人跑上门去与天道阁作对,纵火烧光了天道阁所在的山头。天道阁阁主以冒犯天道之罪处死了主人。我和管玉格都不相信的,但后来管玉格又说,主人可能真的死了,即便不是死于天道阁。”

“当时天道阁几乎与行止剑尊划作同一势力,那群欺软怕硬之徒,贪生怕死之辈都自诩站在行止剑尊那边,对主人大肆批判,借此来向天道阁阁主献媚。”说到后面,停光的语调似乎不受控制地变得沉冷。他不想为主人带来负面的情绪,却还是不禁勾起了一抹冷笑,嘲讽道,“也不知后来被疯癫的行止剑尊砍下头颅时,他们是否还能与有荣焉。”

季裁雪眉心微皱着听完了停光的叙述,他听得出来停光对于三千年前他前往天道阁一事知道的并不多,此事恐怕需求问于管玉格。不过听停光提及行止剑尊,他不免问出了早在他与昙霜一行拜访天道阁时,便盘亘在他心中的问题:

“行止剑尊,后来有与天道阁反目吗?”

听从预言,杀死自己的道侣长安后,又后悔到疯魔的行止剑尊,有去向那位似乎“煽动”他做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复仇吗?

“是,行止剑尊杀完他宗门里的一众长老后,就北上杀往了天道阁。”停光点点头,“但是他并未能杀死天道阁阁主——毕竟到现在天道阁阁主都还活着。他们说……正是因为主人之前放火烧了天道阁,才使得天道阁阵法有损,让行止剑尊能御空而行,越过诉冤湖而闯进天道阁中……”

“再后来,行止剑尊离开天道阁后不久,他就……”

停光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的,但季裁雪已经听不清了。一股强大的引力将他拽进空荡荡的塔心,在模糊的视野中,他最后看清的是停光茫然后被担忧与不舍挤满的眼睛。恼人的噪音填进了他的耳朵,他腹诽这出塔可比进塔难受多了。下一秒,他就被彻底地踢出了地底塔。

他从那口井中弹出,在他以为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时,坠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他舒了口气,他已经熟悉了这个怀抱,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别扭了:“谢谢哥!”

张子珩满面的焦虑被季裁雪轻快的语调打散。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直到把季裁雪稳稳地放到地上,从头到脚检查了遍,他才确信弟弟是全须全尾地回来的,这才问道:“有拿到吗?”

“嗯,很顺利,因为有人帮了我。”季裁雪将书本从储物法器中取出,展示给张子珩。而后,他的目光转向一旁拄着木杖,神情淡然自若的管玉格,“大抵正如管老所安排的那样。”

管玉格的眉毛跳了下,那并不是惊慌的征兆。

他并未接话,这短沉默的时间让季裁雪将他每一次神情变动的情况串联了起来。他几乎是醍醐灌顶地意识到了让管玉格介意的是什么,一种或许名为恍然的情绪让他轻轻颤动了唇瓣,俄顷,他才再次开口:

“我很抱歉,管……玉格。”

在此前他见过的,那些千年前就认识他的人,无论是齐彦卿还是崔九重,都有一副年轻的皮囊,前者是因为身为仙界中人,寿元漫长,而后者则是天道化身,大抵永远不老不死。

但管玉格不一样。

眼前的管玉格,老态龙钟,风烛残年。但在被他遗忘的、他们上一次见面的记忆里,他们应该是一样的年轻。

管玉格是他重要并且信任得可以把本命武器借出的朋友。

“我想和你聊聊……一些关于过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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