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五月二十日,一支二十余艘大小船只的船队从皮岛云从滩码头出发,缓向西行,看着渐渐远去的岸边,潘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由于往来的海船几乎断绝,他的消息直到两日前才传递出去,但由于登莱封锁了海道,各船只都不敢明目张胆地从东江镇直达乐亭而是先要从李朝沿岸绕道,再渡黄海,抵文登一带,装作是从南边回来的船后再回乐亭。
如此一来,至少要耗费两倍以上的时间。
没有完成韩林所交代的任务,潘野的心中十分忐忑。
他不怕其他人眼中残暴的郭骡儿,也不怕刘兴祚这个眼下的家主,但对于平日待人十分亲善的韩林,却是打心眼里的畏惧。
因为他实在看不懂韩林,甚至韩林做的很多事情他都摸不清脉门,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而往往过了很久,经历了另一件事以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其早就做了布置。
正想着,忽然身上被人一拍:“潘子,瞅啥呢,还怕回不来啊?”
刘五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五哥……咱这是行船出海,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看着这个大大咧咧的家奴,潘野苦笑道。
“嗨,这有啥。”
刘五嘿嘿笑了两声:“俺要是乌鸦嘴就好了。”
他努了努嘴向船队中间最大的那一艘二号福船说道,压低了声音:“俺就说毛帅这次出去再也回不来,到时候这东江镇都由咱们老爷主事。”
“五哥,你疯了!”
潘野赶忙伸手捂住刘五的嘴:“可不兴瞎说啊,要是万一被人听了去,禀告给毛帅,你我都要丢进海里喂鱼!咱们死了事小,可千万莫牵连了老爷!”
刘五晃着脑袋将潘野的手给撇开:“你他娘的,是不是刚扣过腚眼子,怎地手这般臭!”
说完他又撇着嘴道:“好小子,自从你当了把总以后,可比老子这个家养子都忠心。”
“我一马贩子能有今日,全凭老爷的提携和四哥、五哥照应,要是不为老爷尽心用命,落到旁人眼里去,还不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忘恩负义?”
“我看谁他娘敢在背后嚼舌根子!”
刘五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不说别的,单就你千里迢迢自己送老爷到东江镇,就是每日躺着、养着那也是应当的!潘子,要是有真有人在背后嚼,你就同我说,甭管是谁,我特娘的将他舌头拔出来我。”
潘野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感动:“没有的事,五哥我就是随口一说,再说你也太小看小弟了,何须用五哥出手,小弟自己就会让他趴在地上找牙。”
两个人勾肩搭背,把臂而谈。
最大的一艘福船上,毛文龙提笔在三尺二分的宣纸上提笔而写:“臣受钺三年,危处东江,归乡人民每岁不啻万计……今驻皮岛,屯兵安垒,与士同栖,冒饷何为?冒饷何用也?……诸臣独计除臣,不计封疆,操戈于同室,此臣之益未解也。”
写完以后,毛文龙将自己的官印印了上去,随后又亲自将这封奏疏,小心翼翼地折成了十二页,厚厚的一摞奏疏折本,犹如他的心情一样沉重。
他不知道袁崇焕此次召他议何事,但封锁一事尚在进行当中,今岁以来,朝廷所发向东江镇的银饷兵械全都被宁远所截获,至今一粒米都未到达东江镇。
而严苛的海禁之下商船也不敢来东江镇,唯有乐亭的韩林说话算话,借道李朝运来一批粮食,但这对于东江镇偌大的人口基数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饿急了的东江镇兵上岸登陆李朝地界抢掠粮食以果腹,他默许了这件事。
不然能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的看着镇兵饿死吗?
而且如果他要是大力惩处就会失去了军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宁远军哗、锦州军哗、固原军哗等皆因粮而起。
时间越久,镇兵愈饥,他也只能向李朝去借军粮,虽然手法激进了一些,但好歹是稳住了东江镇,但这件事竟然成了袁崇焕和其他廷臣攻讦他的借口。
纵兵劫掠属国。
听到这个词以后,毛文龙甚至想笑,后来便是满肚子的火气与委屈升腾起来。
他宁远辽东镇要粮有粮,要钱有钱,以天下而食一镇,未复寸土,甚至接连两次军哗,致使一个总兵被打的头破血流,一个巡抚自经而死。
而我东江镇饿成了这样,不仅未哗,还四处出击深入被占腹地杀奴。
还要我怎地?我还能怎地?
我东江镇就是小娘养的,他袁崇焕和诸臣非得扼死才能满意?
毛文龙越想越气,抄起桌子上的一只茶杯狠狠地摔了下去。
清脆的响声惊动了门外,一个人影推门而入,看了看地上的破片生怕伤了毛文龙,俯身一片一片地去捡。
看到来人,毛文龙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开口问道:“永诗(孔有德),到哪了?”
“回爷爷,刚过了獐子岛,承禄叔说今日到鹿岛歇息一晚,明日就应该能到王家山岛,承禄叔已经安排了快船通知陈副将。”
毛永禄位列毛文龙的义子之首,长期统领毛永诗他们这群义子义孙和岛上的真夷亲军,可以算得上是毛文龙的左膀右臂。
“都听承禄的安排。”
毛文龙对于毛承禄的安排十分满意,点了点头,看着俯身拾碎片的毛永诗又道:“对了,叫承禄将永喜也叫过来,一并去皮岛。”
副将毛永喜(尚可喜)的驻地是广鹿岛,离王家山岛不远,听到毛文龙要叫毛永喜也来,毛永诗心中有些高兴。
在毛文龙的诸多义子义孙当中,他与毛有杰(耿仲明)的关系最好,其次便是毛永喜,毛有杰与他同样都是参将,不过毛有杰还掌管着军中的钱粮与贸易,俗事缠身,此次没有随船,还是留在皮岛上。
说起来,他已经挺长时间没见到了毛永喜了,而且他身边的尚可爱自从一起来皮岛以后,天天在身边叨念个不停,这次,可是能让他消停一阵了。
“是,爷爷,一会我就去跟承禄叔说。”
毛永诗出去了好一阵,毛文龙在船舱内感觉十分烦闷,于是也推了门出来,来到甲板上看向茫茫大海。
阔海扬波,毛文龙一时间想起了少年在钱塘时,每观大潮时心中难掩的激荡。
彼时,他不喜读书,母舅沈光祚十分头疼,沈光祚带他去看钱塘大潮,想让其领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道理。
然而毛文龙却对沈光祚语曾在酒楼拍案的豪言:“不封侯,不罢休。”
如今母舅已去世五年余,刚好在他封左都督的前夕,如今想起来,尤自唏嘘。
除了在鞍山死难的家眷,毛文龙的老妻还在杭州独居,如今也是经年未见。
不由自主地,毛文龙有些想念杭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