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牧之看看赵无虞,笑着道:“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
赵无虞看看窗外的天色,心里有些恼怒。
她一向是直来直去,不喜欢与人兜圈子,更何况现在已经这么晚了。
今天劳碌了一天,根本就没有休息的时间。
脸上的神色已经不好看了。
赵无虞毫不客气的说道:“你,广林道长还有那已经去世的前任大祭司,你们之间的事情给我说说吧。”
袁牧之后背的汗出来了。
既然能说出这三个人,那就基本上是什么都知道了。
现在让袁牧之自己开口,只不过是想看看他的诚意罢了。
只是这等机密的事情,赵无虞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看她的年纪较小,还不到二十岁,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她怎么会知道?
还有,既然赵无虞已经知道,那卫卿池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
赵无虞的眼神不带一丝感情。
袁牧之不敢问。
袁牧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边缘,烛火在他眼睑下投出摇曳的阴影。
窗外漏进的夜风卷起案几上的黄麻纸,露出底下压着的半截朱批密函。
他忽然想起二十五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的夏夜,广林道长将沾着血污的青铜罗盘按在他掌心时的触感,冰凉如蛇。
\"赵大人说笑了。\"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干涩的笑声,道:\"先大祭司十五年前在摘星台羽化登仙,乃是举国皆知......\"
\"暴雨夜被雷火劈成焦炭的登仙?\"
赵无虞忽然倾身向前,腰间的玄铁令牌撞在楠木案几上发出闷响。
她左手三指按住那份被风吹开的密函,指节因用力泛白,道:这么晚了,你还要给我讲故事?需要我提醒袁大人吗?永昌二十三年七月初七,观星阁当值记录写着'子时三刻,西北天狼星骤亮如昼'——而那时本该在祭天台闭关的先大祭司,却出现在城郊五十里的青要山。\"
袁牧之手中的青釉冰纹茶盏忽地倾斜,琥珀色茶汤在瓷壁间晃出细碎金芒,\"当啷\"一声撞碎在青砖地上。
碎瓷如残雪迸溅,浸着茶渍的衣摆洇开深褐云纹,像是多年前广林道长银针留下的毒痕在记忆里重新溃烂。
他死死盯着密函上熟悉的暗纹——那是只有大司马府才能调用的龙血砂印泥。
冷汗顺着脊椎蜿蜒而下,后颈旧伤突然开始抽痛,那是当年广林道长用淬毒的银针留下的印记。
赵无虞玄色官靴碾过满地碎瓷,细碎声响似毒蛇吐信。
她缓步绕过屏风上垂落的湘妃竹帘,暗金缠枝纹的袍角扫过檀木案几,惊动鎏金狻猊炉中一缕青烟。
窗外竹影摇曳,在她苍白的下颌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赵大人竟然查到这个份上...\"
袁牧之的声音发颤。
二十五年尘封的焦土气息突然涌入口鼻。
恍惚间又见烈火中崩塌的朱漆梁柱,孩童细弱的哭喊被浓烟绞碎,而自己铠甲上先帝御赐的金鳞在火海里闪烁如嘲弄的眼。
青要山······
赵无虞已经没了耐心,她站起身,慢慢的在屋中踱着步子。
“这件事我原本是想过段时间去找你,既然你现在自己来了,索性便一同说了,从哪里开始说呢,”赵无虞沉思道。
“大司马······”
\"就从二十五年前子车琳瑾大将军府上的大火说起吧。\"
赵无虞指尖划过案上舆图,停驻在\"青要山\"三字朱砂批注处。
砚中墨汁映出她眼底寒芒,恰似当年诏狱铁索映着雪亮刑具的冷光。
袁牧之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近二十年的女子,内心惊惧不已。
他似乎听见自己骨骼发出枯枝将折的轻响。
赵无虞的语气平淡,道:“二十五年前,因为奸人陷害,说子车大将军府中藏有盔甲,意图不轨,先帝震怒,派人前去调查,只是陛下派的人才到,子车将军府便是一片火海,世人都说子车将军是畏罪自杀,先帝盛怒之下让人将子车将军的尸骨鞭挞三日,撒入毒蛇出没的蛇窝才解心头之恨,那时候,你是前去执行皇命的一个小小卫尉,那时候你的首领,便是现在的大司农元其,对不对?”
袁牧之道:“是的。”
穿堂风忽起,案头《禹贡》书页哗啦啦翻动,露出夹在九州图志间褪色的桃花符——正是广林道长作法那日,从燃烧的符灰里飘落在他铠甲上的残片。
赵无虞继续说道:“世人都说是子车大将军畏罪自杀,但是子车家族传承千年,家风纯正,他的嫡亲妹妹又是当朝皇后,子车将军统兵十万,对于大夏更是忠心耿耿,怎么会畏罪自杀?这个说法根本就是站不住脚。”
袁牧之沉默不语。
暮春的风掠过檐角铜铃,裹着海棠残香卷入花厅。
赵无虞忽地轻笑。
她明明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弱,只是一个柔弱女子而已,却让对面的袁牧之汗如雨下。
\"子车家族祠堂的梁木,用的可是能抗雷火的千年铁桦啊······\"
袁牧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记忆深处传来皮肉焦灼的噼啪声,混杂着元其将火把投入桐油时低语:\"陛下要的是灰飞烟灭,连冤魂都无处申告。\"
此刻那声音却与眼前女子重叠。
怎么会呢?
暴雨拍打着雕花窗棂,天穹被雷光撕成碎片。
原本还是细细的小雨,现在越下越大了。
传承千年又能怎样,拥有神明的血脉又怎么样?
存亡只不过是帝王瞬间的主意。
赵无虞道:“你们三兄弟,一个为大祭司,一个是上善观道长,一个混进朝廷,还真的是够全面的。”
袁牧之急忙辩解道:“大司马,我们也是一心为了大夏啊······”
赵无虞歪着头,反问道:“你的大师兄为了迎合先帝,编造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什么神明血脉,就为了这个,让先帝对子车将军起了嫌隙,害的子车皇后入了地宫十五年,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袁牧之摇摇头,嘴唇一片灰白。
赵无虞道:“若不是广林道长已经去了,我真的想问问,他在收养清昙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说,若是清昙知道自己的师父就是烧了自己家园的人,他会怎么想?”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袁牧之的眼睛瞬间红了。
他急切的对着赵无虞道:“大司马,赵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样。”
赵无虞道:“是吗?那你告诉我,是哪样?”
袁牧之跌坐在地上,膝盖撞上冰冷地砖。
窗外炸响惊雷,他看见自己映在青铜灯柱上的影子缩成佝偻一团。
\"大师兄当年...当年也是迫不得已。\"
袁牧之的喉结滚动着吞咽恐惧,喃喃自语道:\"先帝梦见白狐绕柱,非要说是子车氏要化狐祸国......\"
雨声突然狂暴起来。
袁牧之的指尖陷入掌心,想起二十五年前那个同样暴雨倾盆的秋夜里大师兄晦暗不明的脸色。
\"不是的!\"
袁牧之突然嘶吼出声,喉间泛起血腥气。
案头烛火被气息带得明灭不定,赵无虞腰间玉珏撞在剑鞘上,发出清越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