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月山。
周密收回神通,神色大为愉悦,转过身,再次返回凉亭,落座之后,熟稔的取出一坛酒水。
倒酒间隙,这位伪十五境的山巅修士,竟是还一边哼着小曲儿,细听之下,不是蛮荒天下的妖族雅言。
家乡曲儿,乡野曲儿。
与他对坐的中年汉子,可就没这么好心情了,脸色阴沉,欲言又止。
读书人瞥了他一眼,不再哼唱,笑问道:“邹子前辈,是觉得我在三教那边,坑害了你?”
周密摇摇头,饮酒一杯。
“没有的事,邹子既然来了我托月山,就注定只会是一家人,跑不了的,躲躲藏藏有甚意思,还不如光明正大点。”
“而且前辈六亲缘浅,离开了浩然天下,无非就是放弃了一些家业而已,说句实在的,前辈欲想早日破境,早该舍弃了。”
“龙游浅滩的道理,邹子难道不知?”
邹子幽幽一叹。
是这个理儿。
可就是感觉,不知不觉间,就被人塞了口屎。
周密借这场谈话,与河畔那边的三教论道,除了为妖族说话,还透露了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信息。
邹子反叛,倒戈蛮荒。
如今天下皆知,这种局面下,邹子哪怕还对蛮荒心有嫌隙,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留在这。
其他天下,去则死。
如同第二个周密,好似数千年前的那个浩然贾生。
周密推过去一杯酒水,笑道:“邹子前辈不妨再等等,怕个什么,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多不胜数。”
“今后你我二人共事,等到大业已成,什么背叛人族之说?没有的事,先别说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
“可只要做成了,甚至都不需要我们来,后世自有大儒为我等讲经,当个千年的罪人,换个流芳百世的美名,怎么看都不亏。”
邹子一言不发。
读书人继而问道:“前辈,咱们人间的三教,学问高不高?道理大不大?”
“当然是大的,自然是高的。”
“可对芸芸众生,对那凡夫俗子来说,他们这些如同神佛一般的存在,就做的很好了?够好了?”
周密摇头,自问自答道:“这与放屁无异。”
“三教之内,做的最好的,其实不是条条框框最多的儒家,而是道家,道家所讲究的清静无为,拉高了一座人间的下限。”
“儒家的理念,下限同样也高,上限更是无法估计,可说到底,私心也最重,这才导致人心向下的局面。”
邹子一向不谙此道,可此时却颇为好奇,遂追问道:“何解?”
周密微笑道:“能有什么解?”
“这难道还不够显而易见?”
“儒家的包容天地,包容诸子百家,自始至终,其实都是谎言罢了,他们的根本主旨,就在于牢牢把握权力,以文庙为核心,控制人间。”
“他们一直都在独尊儒术。”
“九洲七十二书院,具体是做什么的?”
“是铲除辖境妖魔?是护佑一方平安?”
“那怎么桐叶洲有那大妖作乱之事?那怎么宝瓶洲的书简湖,能存在数千年之久?”
“怎么一向讲理的浩然天下,人间多有不平之事?”
“读书人管不过来?”
“一位飞升境,一巴掌就能打的一座王朝山崩地裂,一个跨洲远游,数十万里,十几个呼吸而已。”
邹子疑惑道:“那佛家?”
然后周密随口道:“一帮子臭秃驴,没什么好讲的,除了那个地狱菩萨之外,没几个好东西。”
“他妈的,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去教别人无欲无求?”
“这不是逆反人性?”
“无欲无求?佛祖做得到吗?”
“如果做到了,那他怎么还去合道天下,跻身十五境?”
周密笑着摆手,“当然了,要是按照那秃驴的话来说,所谓的无欲无求,是舍弃人性里的贪嗔痴,教人不被欲念束缚,莫向外求,从而达到那种清静自在的高深境界。”
话音刚落。
读书人又摇摇头,嗤笑道:“一介凡夫俗子,要他去整日劳作,混口饭吃,不追求达官显贵,可能吗?”
“难道追求富足,追求功名美人,就是坏事了?”
“人生天地一遭,匆匆几十载光阴,谁不想活的更好?谁不想境界足够高?去走出家乡,去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
周密忽然问道:“邹子,细数万年,青冥的王朝战乱,浩然的妖魔鬼怪,那么前辈可知,莲花最多的,是何物?”
邹子咂巴了几下嘴。
周密说道:“是歪门邪道,也是那帮秃驴自己,佛家的理念,太过高深且难寻,这也就导致,很多剃度僧人,修行容易出现岔子。”
“一个念头而已,心魔滋生,沦为不人不鬼的东西,而且几乎无法避免,最最关键的是,哪怕有高僧成道,跻身飞升境,以后修行,也逃不过处处是劫难。”
“道家是往身上卸担子,儒家是给自己套规矩,而莲花佛国,那群秃驴就最为招笑,竟是把自己给炼成了枷锁。”
说完,周密竟是还连“哈”数声。
四千年了。
这位读书人,从没有如此的快意过。
当年信心满满,去往文庙献策,那个儒生贾默,屡屡遭拒后,甚至舍了颜面,站在学宫大门前,苦苦哀求。
就差没给那位大祭酒跪下。
之后的事儿,有目共睹,包含毕生心血的太平十二策,被文庙没收,束之高阁,贾生心灰意冷,离开家乡,去往剑气长城。
假传旨意,当了百余年刑官,老大剑仙陈清都,依旧没有答应他,彻底绝望之下,远走蛮荒。
这就有了此刻的文海周密。
这场与三教的论道,算是真正出了口恶气,周密这会儿甚至还有些后悔。
早知道,就应该跟随大祖,一起去往天外,真身赶赴河畔,指着三教祖师的鼻子,破口大骂一回了。
说完之后,死了也就死了。
就像大祖所说,我们这些人,都是活了很多年的老东西了,什么没经历过,早就腻歪的不行。
人活一口气。
古人诚不欺我。
周密忽然心有所感,自顾自言语,说道:“一座天下,若是长久萎靡不振,人心向下而涣散,那么想要挣脱,就得出现一位破局者。”
“很显然,当年的剑气长城,是那位横空出世的刑官大人,百般谋划,劈开万古岁月,扯断昔年枷锁。”
“而蛮荒天下,有我周密,浩然儒家,出了个绣虎崔瀺。”
周密抬起头,眯起双眼,有些含糊不清,喃喃道:“我们这种人,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总想着去做点什么。”
“总要去做点什么。”
“如此这般,世道人心,那些早就定好的命途,至少不会越发腐朽,从而一点点转动,时间一长,改天换地。”
就在此时。
两人所在的托月山之巅,那道青天壁障,猛然被人由外向内,生生撕裂,一粒道气瞬间落地。
蛮荒大祖。
眼见此景,周密心头略微叹息一声。
还是给这老东西活下来了。
三教果然没有对他赶尽杀绝。
大祖这次去参与议事,确实是他周密撺掇,不过却有上下两策。
下策,属于蛮荒天下,大祖安然无恙。
上策,则是属于他周密自己。
很简单,大祖身死,被三教祖师镇杀,那么蛮荒天下,就会变成“无主”的状态。
谁来占据其位?
周密而已。
本就伪十五境的他,要是再趁机吞并一座天下,不受任何人制约,大肆吞食蛮荒的上五境妖族……
十五境,就一定不是空谈。
周密洒然一笑。
没做成就没做成,无伤大雅,而且他的志向高远,对于那十五境,成道所在,不该在宛若粪坑的人间。
而是更高处的青天之上。
……
光阴长河之畔。
蛮荒大祖一走。
崔瀺开始正式议事,不过他还是没有着急,环视一圈,微笑道:“不得不说,周密横插一脚,对我接下来的论道,大有助力。”
“若是说,最初崔瀺问道获胜的底气,是七成,那么周密现身说法之后,已经算是十拿九稳。”
无人应答。
意料之中,崔瀺也不觉得意外,故作傲慢神色,视线不快不慢,掠过每一位山巅修士。
将这些神态尽收眼底。
随后这位读书人,微抬儒衫,席地而坐,依旧没有说正事,反而搬出了一件件,老的不能再老的老黄历。
关于远古岁月。
约莫三万载之前,人族开始登山,那个年代,被称为洪荒末期。
人族诞生不久,修道之人匮乏,而那时候的妖族,却已经繁衍生息多年,所以那个时候,大敌为妖。
此后一万余载,人族登山成功,人间也出现了第一位飞升者,武道之路,还有姜赦一人独行,身后门徒,数不胜数。
再有万年,人间登顶之人,队伍愈发壮大,遍地开花,某一日,在下界的一处无名山头,众仙聚首。
老黄历上,俗称“篝火议事”。
参与者,有初具规模的三教修士,有剑修,有武夫,甚至还有暂时停战,化干戈为玉帛的妖族大能。
联手布置几十道天地禁制。
没别的,这场篝火议事,所有人,只为一件事,那就是登天,讨伐神族。
一致通过。
同仇敌忾。
定好了日子,谈妥了各自负责事宜,议事结束过后,又有十年的“密谋”光阴。
最终在上古岁月的某一天,各族几乎在同一时间,联袂登天,三教祖师,妖族大能,各路剑修,初祖姜赦,之祠道友……等等。
纷纷施展乾坤术法,开辟条条登天路。
直通远古四天门。
除了这些为首修士,下界亦有无数登天者,这些人,修为不高不低,有的乘坐山岳渡船,有的脚踏鲲鹏脊背,视死忽如归。
一场架打下来,上古妖族,什么十大神兽,八大凶兽之流,近乎没了八成,就此消失于尘埃。
赢了。
登山登顶又登天,终于一举推翻神灵,改天换地,那些视万族为香火蝼蚁的高高在上者,就此成为过眼云烟。
事实上,真到了那一刻的来临,几乎所有人,包括妖族,都有些不可思议,居然真的赢了,从今往后,好像我们的人间,真的就要由我们来做主了。
先于人族存在的妖族,因为积怨过深,但是登天又有大功的它们,最终在河畔议事期间,分得了一座占地最为广袤的蛮荒天下。
而兵家功过相抵,发起内乱,想要入主旧天庭的姜赦,与那部分剑修,要么打杀,要么被斩成数截,关押天外星辰。
最后的剩余剑修,那些斩杀神灵最多,立下不世之功的他们,因为有了那部分剑修的前车之鉴,被三教针对,欲要一并除之。
第一次的河畔议事,真就只差一点点,两拨人就要打起来,发起第二次的“人族内乱”。
至圣先师站了出来,保下剑修,并且表示,儒家愿意承担此间因果,这才没有再起兵戈,也是因为如此,才有了后来的剑气长城。
说到这。
崔瀺看向至圣先师,问道:“老夫子,晚辈想问问看,当年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才让这些立下不世之功的剑修,流徙到蛮荒天下的?”
至圣先师刚要开口。
崔瀺笑着摇头,“老夫子不用着急回答,事实上,后续晚辈询问道祖佛祖,亦是同理。”
“不着急的。”
“等我说完。”
于是,当着三教祖师的面,读书人又问,“既然儒家担保,阻止了内乱发生的可能性,那么为何又不愿意,将浩然天下的九洲之一,送给他们?”
“他们不是人族吗?”
“他们的各自故乡,有哪个是在蛮荒天下?”
“承担因果,许下承诺,当然无错,可都这么做了,让出一洲之地,很难吗?”
“我相信这位老大剑仙,是愿意替浩然镇守边关的,而距离蛮荒最近的,一个是桐叶洲,一个是南婆娑洲。”
崔瀺随之瞥了眼姜赦。
然后颇为无礼的,指了指他。
“为何这个姜姓匹夫,率先逞凶者,发起内乱者,罪孽深重者……能不被直接打死?”
“而是被囚禁关押?”
“为何与姜赦伙同起来,一起反叛的那部分剑修,功过几近相同的他们,又被打了个魂飞魄散?”
“怎么不一起关起来调教?”
崔瀺双手负后。
“所以由此来看,三教修士,到底是在针对姜赦这个叛逆者,还是说,根本目的,就是在提防杀力最大的剑修?”
读书人揉了揉下巴,故作疑惑,皱眉道:“可又说不太通啊,根据古籍记载,当年的剑修一脉,最强者,不是那位反叛剑修头领,也不是老大剑仙这一批……”
“而是那位传说中的剑道魁首。”
“既然陈清都等人,能以无罪论有罪,被罚去抵御妖族,那么同样登天过的这位剑道魁首,怎么没有被针对?”
崔瀺摇头笑道:“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晚辈读书多年,深谙史书事迹,可还是对此,大为费解。”
“剑修杀力是大,当年登天一役,斩碎神灵金身最多,天下皆知,可说到底,无论翻开古籍上的哪一页,几乎都找不到剑仙为祸人间的例子。”
“也就是说,之所以针对剑修,就只是因为他们的杀力过高了?”
“当然,这其实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人性这个东西,就是如此,谁也不想别人比自己强。”
“可话又说回来……”
崔瀺挨个看了眼三教祖师。
随后缓缓道:“话又说回来,如果以杀力高低来论罪,那么我们的人间,此时此刻,最应该针对的,不应该是三位十五境吗?”
“这般换算之下,他们的境界最高,是不是也等同于有罪?”
“是不是也要打杀了?”
崔瀺笑了笑,连连摆手道:“当然,十五境,可望而不可及,打肯定是打不过的,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话锋一转。
读书人抖了抖袖子,漠然道:“但是我们可以请他们去赴死啊。”
“老而不死是为贼。”
“有罪不死是什么?”
光阴长河之畔。
众仙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