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光阴河畔,浪花翻涌。
崔瀺带头走下剑舟,身后跟着师徒两个,好似护卫,可老大剑仙都不觉得如何,宁远就更没话说。
宁远很少会这么佩服一个人。
哪怕是老大剑仙,自己的师父,他都不会有多少佩服,更多的,还是仰慕,仰慕他的境界剑术。
而以往见过的那些山巅大修士,对他来说,也是大差不差,强如三教祖师,亦是同理。
境界高,道龄高,并不会让他佩服。
给他一万年时间,什么十四十五,十六都上去了。
姜芸留在了渡船那边,被老大剑仙施展手段,封住了体魄,但是心神不会,所以也可以透过窗口,观看接下来的这场河畔议事。
她境界低微,无法在河畔停留过久。
宁远只比她高一境,其实也很低微,不过行走光阴长河这种事儿,他经历过多次,很难会被影响。
最终河畔这边,老大剑仙,崔瀺,宁远,三人并肩而立。
读书人居中,两名剑修,一左一右。
至圣先师与亚圣,则是站在几丈开外,前者对后者,以心声言语几句后,身形化虚,转瞬间离开此地。
不用想,肯定是请人去了。
崔瀺侧身与老大剑仙说了一句话。
陈清都微微点头,同样跨出一步,纵地金光,远渡光阴长河,抵达对岸后,迅速去往天外更深处。
宁远投来询问视线。
崔瀺直截了当道:“去喊姜赦。”
“既然要算账儒释道兵,三教有了,那么兵家这边,一样要来,而我们如今的人间,有资格代替兵家说话的,自然就是那初祖姜赦。”
宁远有些麻木,已经见怪不怪,想了想后,好奇道:“崔国师,几句话而已,你怎么就这么有把握,能让老夫子点头,召开这场河畔议事的?”
委实是想不太通。
在宁远看来,这件事,要是老大剑仙来说,至圣先师或许还能卖个面子,可换成崔瀺……
就像亚圣前不久说的。
你一介儒家弃徒,还不是什么远古大修士,凭什么?
你崔瀺之身份,所说之言论,算个屁?
崔瀺神色玩味,看向距离不远的亚圣,却是对宁远言语,微笑道:“我们这位老夫子,要是藏头藏尾,不敢光明正大的站出来,那么等待儒家的,只会是雪上加霜。”
亚圣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崔瀺继续解释道:“我们未到中土文庙,就提前请来至圣先师,看似针对儒家,想要算账……
其实也是卖文庙一个面子,如此这般,即使闹到最后,他们读书人的脸面,也不至于丢完。”
宁远瞬间了然于胸。
崔瀺的意思,很明显了。
这场议事,针对儒释道兵,对他来说,是必赢的,那么要是至圣先师今日没有出面,等到剑舟抵达文庙……
那么到那时,崔瀺就会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腌臜事,在文庙大殿内,一并说与天下听。
读书人最怕这个。
所以至圣先师,不来也得来。
所以堂堂亚圣,文庙第三高位,浩然天下明面上的一把手,在听到那几句话后,会如此火急火燎。
崔瀺笑道:“而他们读书人又受规矩限制,无法看我不顺眼,就选择出手,直接一巴掌打死我。”
宁远附和道:“真要如此,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愧是绣虎。
崔瀺揉着下巴,笑眯眯道:“诶,自古以来,读书人不骗读书人嘛,当年贾生献计,本就真诚,那么而今换我崔瀺,照样如此。”
话音刚落。
礼圣现身于河畔。
崔瀺立即收起神色,倒也没有作揖行礼,依旧是那副恬淡模样,无动于衷。
宁远瞥了眼国师,见崔瀺没什么反应,遂抬起胳膊,抱拳道:“晚辈见过小夫子。”
礼圣笑着点头,看向崔瀺,说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崔瀺面无表情,“理该如此。”
宁远立即想了个七七八八。
或许这位礼圣,才是一早就预料到有今天这个光景之人。
若非如此,崔瀺就很难再以读书人的身份,去往中土文庙,在那学宫内部讲学,开展事功学说。
不过宁远还是略有好奇,遂直接道出心中疑惑,礼圣也不隐瞒,与他认真道:“错了就是错了,虽然我也是儒家子弟,可该认就得认。”
“咱们那位至圣先师,一样如此。”
崔瀺笑道:“这就很善了。”
同时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亚圣。
意思不言而喻。
你这吃冷猪头肉的玩意儿,与善压根不沾边。
亚圣闭目养神,权当不知情。
不多时,当对岸那位少年道士抬头望去,而今身处河畔的所有人,几乎也在同一时间,看向光阴长河的上游处。
在那穷尽目力也难以瞧个透彻的所在,出现了一个高大身影,踩踏河水而来,浑身金光流转不定。
真正的持剑者。
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在她身旁,还有个背剑青年,虚浮不定。
陈平安的一粒心神。
众多山巅修士里,两个年轻人相互对视一眼,随后默契的各自分开,没有什么言语。
宁远举目望去。
继持剑者之后,这条光阴河畔,陆续出现一个个伟岸身影。
老夫子重返此地,临水而立,身旁还站着位读书人,也是此地唯一不是人族的修士。
蛮荒天下老祖之一,大妖白泽。
一位神色木讷,悲喜皆无的中年僧人,站在对岸,毗邻道祖,看了眼崔瀺,又看了眼宁远,双手合十,佛唱一声。
紧接着,老大剑仙返回河畔。
与此同时,一位双手拄刀,披挂金色甲胄的男子,匆匆赶来,环顾四周,丝毫不加掩饰自己的杀气腾腾。
兵家初祖,姜赦。
姜赦很快对上宁远的视线,愣了愣,随后点点头,淡淡道:“宁家小子,又见面了。”
接着补充一句,带着点急迫,“裴钱而今如何了?武道抵达了第几境?该不会认了你当师父,她就转去练剑了吧?”
宁远斜眼道:“关你鸟事。”
你要好好说话,看在裴钱亲爹的面子上,我还能透露几句,上来就一口一个小子,要不咱们把裤子脱了比比?
被囚禁天外一万年,裤裆底下的那物件,早生锈了吧?
姜赦皱了皱眉。
随后心头叹息一声,瞥了眼陈清都,没再打算开口,自己这次能暂时脱困,说到底,还得多亏了他。
就是不知道,这场万年之后的河畔议事,三教要论个什么,看这架势,貌似分量还不低。
想到此处。
姜赦莫名心头一紧。
该不会,是商量要不要彻底宰了我吧?
不至于吧?
要是不留一丝情面,当年共斩之时,直接将老夫打杀不就好了,还囚禁个什么,没道理的。
至圣先师看向崔瀺。
崔瀺四下张望几眼,故作不悦神色,缓缓道:“相比万年之前的那场议事,这一次,面孔少了很多啊。”
道门那边,东海老道没来。
儒家这边,也有三山九侯先生,西方佛国,少了个看守阴间冥府的剑仙菩萨,至于蛮荒天下,缺少的那位,自然就是大祖了。
老夫子刚要开口。
崔瀺却摆摆手,随口道:“算了,没来就没来,毕竟那几位,如今基本个个都有职责在身。”
“不等了。”
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
两个在众人意料之外的“人”,居然也来了。
蛮荒天下方向。
两粒道气,迅速升腾,分别起始于剑气长城遗址,还有托月山方向,速度极快,宛若剑光。
一名瞎眼老人,一位灰衣老者,近乎同时落地河畔。
老瞎子!
蛮荒大祖!
瞎眼老人随意伸出一手,藏在宁远袖中的一颗眼珠子,顿时如遭敕令,飞还入手,被他随意按在眼眶中,微笑道:“这么大场面,可不能少了我之祠啊。”
蛮荒大祖笑着点头。
“人族内斗,啧啧,难得有如此好戏,总要来看上一眼,见一见狗咬狗。”
几乎在同时,在场的所有山巅修士,包括宁远与陈平安,都将目光落在了这位蛮荒老祖身上。
大祖泰然自若。
他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意思。
想趁此机会,宰了他。
而一开始的三教,压根就没想过,蛮荒天下能来人,不管是大祖还是周密,都不应该会来。
来就有死的风险。
待在蛮荒,占据天时地利的情况下,大祖这个伪十五境,只要不是被三教祖师倾力出手,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可要是离开……
那就不好说了。
何况这里可是天外,是光阴长河之畔,甚至三教祖师出手,都不用担心会道化各自天下。
说白了,只要打,那么大祖就会死,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并且在三教祖师眼中,此时前来的蛮荒大祖,还是货真价实的真身。
蛮荒大祖环视一圈,嗤笑道:“怎么,万年过去,你们三教修士,变得这么小肚鸡肠了?”
“当年河畔议事,没有伙同起来围杀我,还对我论功行赏,分我一座蛮荒天下,如今再度议事,就想着弄死我了?”
“啧啧,看来人族的道理学问,也不咋地啊,老夫就是来看个戏,这都不成?非要赶尽杀绝?”
“这么多年来,我等妖族,可曾犯下过什么弥天大错?可曾入侵过浩然天下?去过青冥?到过莲花?”
宁远揉了揉下巴。
还真没有。
毕竟都被剑气长城挡住了。
不得不说,大祖此言,真没什么毛病。
虽然妖族想要占据浩然,侵吞整个人间的妄想,天下皆知,可说来说去,一万年来,人家做到了吗?
以儒家的那句,君子论迹不论心,还真就无错,没得任何其他说法。
周密教的不错。
大祖自顾自点头,“嗯,看来周先生说的对,所谓人族,所谓三教,都是满口仁义的“道德之辈”。”
“全是腌臜货色罢了。”
出人意料的,话到此处,灰衣老人将视线落在陈清都身上,点头纠正道:“当然,你们剑气长城除外。”
“城头万古剑仙,皆是豪杰。”
老大剑仙双手负后,点点头。
“你们蛮荒某些崽子,也不孬的。”
两者之间,所说言语,可谓都是真心话,虽然双方阵营,打了整整一万年,可在某些地方,同样也有惺惺相惜之处。
就连当年的蛮荒刘叉,也被阿良颇为认可,每次提及,都要高高竖起一根大拇指,表示若刘叉不是妖族,那么真能互相成就知己。
蛮荒大祖抖了抖袖子,颇为胸有成竹,微笑道:“老夫今天还真就来了,不干别的,只是参与议事而已。”
“你们三教,要是不念旧情,想着合伙宰了我,那我也认栽,没所谓的,大家都是活了这么多年的老东西了,死了也是解脱,不是吗?”
亚圣颔首笑道:“有道理,那就话别太多,看戏就看戏,坐正身子别打岔,周密就没教过你?”
大祖摇头。
“教了,但是周先生还说过,对道貌岸然之辈,没必要过多礼待,不骂人,就已经是涵养足够了。”
亚圣微眯起眼。
至圣先师按住他的肩膀,后者想了想,方才没吭气。
崔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随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心底深处的某个想法,就此沉寂,没有再打算说出口。
周密好手段。
就只是让大祖现身河畔,就窥见了自己的某些谋划,更是两人之间的一场学问争锋。
其实在大祖赶来的那一刻,崔瀺就浮现出了一个想法,很简单,那就是以心声告知三教祖师,合力做掉这头伪十五境的大妖!
可终究不成。
三教不会如此做。
而周密也获悉了一点,自己的事功学问,远没到波及三教的地步,这场极为隐晦的智斗,周密先胜一局。
崔瀺不再多想。
毕竟山高水长。
以后总有扳回一局的机会。
这位仙人境的读书人,理正衣襟,缓缓走到河畔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既然都来了,那么这场议事,即刻开始。”
崔瀺目视前方,慢条斯理道:“接下来我说的,任何人,不得打断,待我讲完,若有疑惑,提问便是。”
读书人神色倨傲。
赤裸裸,丝毫不掩饰。
好像就在说,无论你们境界有多高,无论你们说什么,都没用,反正最后赢得,只会是我。
而你们三教一家,儒释道兵,都会输。
没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