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天上的星月,付宁拿着电报往山上走,这片儿的房子都黑着灯,只有一间屋子里还有光亮。
“三爷。”付宁嘴里打着招呼,手上就挑帘子进了屋。
三爷已经瘦得只剩把骨头了,但是眼睛亮得跟星星一样,身上穿着簇新的衣裳。
“胜利了?”
“胜利了!”
三爷脸上挂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费劲的抬手指了指炕尾的箱子。
付宁帮他把箱子拽过来打开,里头是几块手表、几个戒指,还有两卷银元。
“胜利啦!我下去跟几个老哥们儿,跟这些小崽子们都能交待啦!”
三爷的手指划过箱子里的物件,又握上了付宁的手,“等我走了,这些东西跟着我走,是个念想儿,这些银元给你了,你用得上。”
他又看了看外头,叹了口气,“跟着张君走的那几个也不知道能回来几个。
我这些年攒下的东西都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在你那个山洞里,就那一小箱了。
你给他们分分,还有栓柱、锁柱家那两个孩子,还有二香她儿子,那是咱家的重孙子呢!”
说完这个,三爷像是累坏了,人重重的靠在被窝垛上,却还是拉着付宁的手不放。
“小先生,咱家最后再说一句,小鬼子败了,可这天下远不到太平的时候!
两边儿都是这么多年打熬过来的,谁都不会放手,这下边儿的人不是左就是右,容不得你走中间那条路了。
早做打算吧!”
三爷说完这句话,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手慢慢松开了。
付宁轻轻把手抽出来,搭在了他的脖子上,一点儿心跳都感应不到了。
他的眼泪又掉下来了,缓了一阵儿,把箱子里的银元拿出来,剩下的就留在里头了。
把三爷的身体放平,付宁站在炕边儿上深深的鞠了三个躬。
轻轻把门关好,他顺着喧闹声找到场院,全村人都在这儿呢。
场院中间燃起了巨大的火堆,大家围着跳动的火焰,笑着、叫着、闹着。
付宁在人群里找到了祝心华,把他拉出来,指着半山腰跟他比划着说三爷的事儿。
祝心华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转身又拉了几个人出来。
他们悄悄的回到三爷的院子里,商量这事儿怎么办。
三爷本来是预备了寿材的,可是上次鬼子扫荡的时候给烧了,现在现抓挠也来不及了。
可是这老爷子一辈子了,又是胜利了的大好时候,总不能一领草席就下葬吧。
王四姑跟着过来了,她在屋里踅摸了踅摸,指着几个柜子说:“这几样家具木头都不赖,咱们拆开再凑凑,应该能给三爷凑合个棺材出来。”
付宁用手比量了比量,还真差不多,这几个柜子上次给砸在屋里了,就是火苗子燎了几下,还都完整。
就这么干吧。
几个人动手拆柜子,四姑给三爷又擦了擦脸,把他惯常使的东西都装在了那口箱子里。
等到天亮了,庆祝的人们才发现,三爷没了。
老爷子这岁数也是喜丧了,栓柱、锁柱让自家孩子给他穿了孝,二香抱着望东在灵前磕了头。
大家浩浩荡荡的把三爷送到了半山腰后头的山上。
虽然丧事冲淡了些喜悦,但是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大石头给搬开了,这个兴奋劲儿可是压不下去。
付宁在村里转了几圈儿,把二香叫过来,让她带着人把场院里养的几只鸡全都杀了,就留下一公一母就行。
猪,不能动。
还是得给过年留点儿存货。
村里人又开始把家里舍不得吃的东西搬到场院来,几口大锅咕嘟咕嘟炖着的,是压抑不住的高兴。
过了没几天就是农历的七月十五了。
这个中元节,绵绵不绝的哭诉从山口一直到了河边。
所有的人都烧着纸,嘴里念念叨叨的,全是胜利的消息。
付宁也不例外,他烧了好几堆纸,给刘俊生的、黄琛的、桂平的、舅舅的、罗枫的、关文慧的……
给他所有知道不知道的,为了这场战争付出了性命的人。
他坐在路口,看着地上的纸钱余烬,耳边是低低的哭泣声。
转过头一看,是喜子的闺女,她当初想去平北,让付宁给扣下了。
她跟前也是好几堆儿的纸钱,除了年年给她父母的,还有一起从东北到新疆回来的哥哥们。
当年付闯了带回来的六个孩子,除了她,现在就剩下一个刘红塔了。
前两天祝心华给传过一个信儿来,说那孩子是东北人又懂俄语,已经跟着第一批去东北的先遣队走了。
付宁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顶,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不用说。
高兴了好几天,人们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了。
张老西儿开始念叨着要回家,甚至都开始打包行李了。
“付先生,胜利啦!可以回家了吧?鹿春这两年不知道在太原城里好不好?还有我弟弟,这回可是解脱了!
我寻思,现在回去,把铺子好好儿整一整,就能好好儿的、团团圆圆的过个年了!”
付宁不得不伸手把他的憧憬压下去,“老西儿,再等等吧。”
“等啥?”
他伸手指了指半山腰,“三爷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咱们再等等,等等这时局尘埃落定。”
老西儿听了这话,手里正收拾的家伙事儿轻轻落到了地上,他静默了一会儿,把东西捡起来又扔进箱子里。
“他老人家一辈子风风雨雨经得多了,得听!我们就再等等。”
刚把张老西儿安抚住,山口那边又有消息。
有人来了!
付宁起身往那边迎过去,没走几步,就看见肖远安牵着马大步走过来。
“三大爷!”
他脸上全是笑,从怀里掏出个信封给付宁。
那是一封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