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侍立的宫人尽皆匍匐在地,簌簌发抖,齐声叩首:
“太后恕罪!”
武媚娘凤目微眯,
心头虽是怒意翻涌,
却又被她强自按捺。
陈子昂奏折那番话,字字如惊雷,直戳朝堂积弊,
偏生又句句在理,叫人无从辩驳。
她连日披阅自举之书,
入目尽是些阿谀奉承、言之无物的陈词滥调,
满纸浮华辞藻,却无半点经世致用之策,
直看得她恹恹欲睡,满心烦躁。
孰料今日竟得见这般一篇振聋发聩的谏折,
其言辞之峻切,立论之精辟,风骨之凛然,
远非那些空疏迂阔的应景文章所能比拟,
只叫她耳目为之一新,胸中郁结豁然舒展。
况且此事早已时过境迁,距今已有一载光阴,
她当时之令,已然颁行天下,
那些因迁陵而起的民怨,早就如潮水渐次退去,
若再旧事重提,大动干戈,反倒显得她驭下无方,徒惹朝野非议。
她捻着奏折的边角,指腹触到墨迹淋漓之处,
似能感受到书写之人彼时的满腔激愤。
眸中怒意渐次敛去,化作几分饶有兴致的审视,
她垂眸细读折尾之语:
“臣西蜀野人,本在林薮。
幸属交泰,得游王国,
故知不在其位者,不谋其政,亦欲退身岩谷,灭迹朝廷。
窃感娄敬委辂,干非其议,图汉策于万全,取鸿名于千古,臣何独怯,而不及之哉?
所以敢触龙鳞,死而无恨,庶万有一中,或垂察焉。
臣子昂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武媚娘看完,嘴角似笑非笑,脑中不禁浮想联翩,
遥想彼时陈子昂不过是个初登龙门的新科进士,初入官场,职位低下,
无家世可倚仗,无勋贵可援引,
竟有这般胆识气魄,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写下这篇字字泣血的谏书。
她仿佛能看见,那青灯孤影之下,青年士子奋笔疾书,
眉宇间燃着一腔孤勇,落笔之时,定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抱着以文死谏的决绝之心。
她轻笑一声,语气略带戏谑,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阶下宫人听得一清二楚:
“他还知道此折呈至哀家面前便是死罪!”
言罢,她复又敛了笑意,心中已是波澜起伏。
遥想彼时他不过刚中进士,羽翼未丰,
却敢为家国社稷犯颜直谏,置生死于度外,
这般风骨胆识,纵是满朝衮衮诸公,身居高位,食君之禄,又有几人能及?
她重新将奏折展平,目光凝注在“死而无恨”四字之上,
墨色浓冽,力透纸背,似带着一股撼天动地的力量。
眸中已然褪去最后一丝愠色,取而代之的是见猎心喜的赞赏与求贤若渴的迫切。
此等敢言直谏、胸有丘壑的寒门士子,
正是她打破门阀桎梏、整肃朝纲所亟需的栋梁之材。
翌日,晨曦微露,晓风拂过洛阳宫城的琉璃瓦,泛起粼粼金辉。
陈子昂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官袍,
成为首位被太后亲自召见的自举士子。
午时未到,他已敛衽肃立在贞观殿外的丹墀之下。
春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袂翻飞,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凛凛然自有正气。
金辉漫过宫墙飞檐,洒落在他紧握的檀木笏板之上,映出几分慨然,几分坦荡。
他心潮起伏,昨日接到内侍传召之时,
他便如坠五里雾中,百思不得其解。
那篇《谏灵驾入京书》乃是他去年愤懑之下所作,
彼时先帝梓宫迁葬之事尘埃落定,朝中无人敢置一词,
他一介新晋进士,官居九品,人微言轻,
纵使满腔热血,也深知这奏折递上去亦是石沉大海。
如今时隔一年,这篇尘封的旧折竟会被太后翻阅,其中缘由,着实令人费解。
他暗自思忖,莫非是太后近日广开言路,
命人整理旧年文书,偶得此折?
亦或是有朝中忠义之士,感念其拳拳之心,暗中呈与太后御览?
再转念一想,却又觉此事蹊跷,以太后之尊,日理万机,
岂能有闲暇翻阅这等无名小吏的旧作?
他思来想去,也不会知道,竟然是自己平日里为人太过刚正,得罪了小人,
从而这封旧折便呈现在了太后眼前。
那些人本欲借这篇谏折罗织罪名,构陷他心怀叵测、谤讪朝政,
好借此打压寒门士子,搅乱太后求贤的大计,
却不料机关算尽,反倒将这篇字字泣血的肺腑之言,送到了太后的御案之上,
成了他晋身之阶。
太后本欲擢拔寒门,打破关陇士族的垄断,故而广搜天下贤才,
自己这篇谏折,恰好撞在了太后的心上,成了她彰显求贤之心的绝佳契机。
念及此处,陈子昂心头豁然开朗,却又添了几分郑重。
他深知,此番觐见,绝非寻常的君臣问答,
而是太后对他的一场考验,亦是寒门士子跻身朝堂的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
他定了定神,将所有杂念摒除,双目平视前方,眸光澄澈而坚定。
倏忽间,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划破长空,响彻宫阙:“宣麟台正字陈子昂觐见——”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昂首阔步迈入殿中。
那道清瘦却挺拔的身影,在阳光的映照下,俨然成了寒门士子叩开朝堂朱门的第一道光。
贞观殿内肃穆庄严,龙涎香袅袅萦散,氤氲着威严而肃穆的气息。
武媚娘高坐于御座之上,凤目微阖,周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威仪,不怒自威。
陈子昂趋步而入,行至殿中,敛衽躬身,行三跪九叩之礼,声如洪钟,朗朗震彻殿宇:
“臣麟台正字陈子昂,叩见太后,太后圣安!”
武媚娘缓缓抬眸,凤目流转,目光如炬,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见他身着一袭青布官袍,虽无锦绣华服加身,却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正气凛然,
全无半分寒门士子的局促之态,亦无世家子弟的骄矜浮华,
心中先自添了几分赞许。
她见他叩首之时,脊背挺直,神色恭谨却不卑微,眸光坦荡,毫无躲闪之意,
这般气度,绝非池中之物。
她抬手示意,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
“平身。”
“臣谢太后!”
陈子昂起身立在一旁,身姿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