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公墓,艾伦返回周昕安的家中,发现他留在大门与墙壁的夹缝处的那张纸飘在了地上,这意味着有人来过,他捡起它揣进裤兜,面不改色地打开大门。
原来是周昕安的父母前来拜访。
“爸爸妈妈,你们怎么来了?都不提前通知我一声。”艾伦微笑着说,但是没有一丝笑意,每当他认真地饰演善良真诚的人,便越感觉自己对他人的冷漠,冷漠来源于高傲,高傲来源于才高于众,因此伴随他终身,就像鲸鱼定期浮出喷水的呼吸孔,为了生存可以隐匿在水面下,但不会消失。
面对着长相和记忆中完全不同的儿子,这对老人依然笑眯眯地迎上去,拉着他的手,问他最近怎么样,想吃什么喝什么,艾伦随心所欲地一一对答。无论他说什么,这对夫妻都不会起疑心,看到陌生的人以儿子的身份走来,也会露出久别重逢的欣悦;这很省事,他在施行计划的时候,可没有余力分给无关紧要的人。
他翘着二郎腿,躺在周昕安卧室的床上,看到周母在厨房里忙碌,周父在和他说些什么,排骨汤的炊烟袅袅游来,将周昕安的照片笼罩在其中;如果有清醒的人在一旁定能看出其中诡异,年迈的老人们对着一个不是自己孩子的人满脸慈爱。
艾伦和素不相识的夫妇一起吃完午饭,看他们把盘子洗干净后,身体忽然齐刷刷地一顿,然后一前一后地软软滑倒在地,他的身边多了两具尸体。
这是第二次实验,意在评估自己目前的强度,艾伦若有所思地想到,“我现在想要夺走人的生命,确实不比踩死一只蚂蚁更困难,但我是一个热爱人类生命的人,这样的事能不做还是不做为好。”嫌拖动尸体太麻烦,他于是打了电话叫来治安局的警察,让他们帮自己把这两个人丢掉,如果可以的话把地上的血迹也拖干净,治安局的人很快走了进来,他们十分贴心,除了打扫室内清洁之外,还喷了花味香薰,直到屋内没有任何异味,才面带笑容地离开,他们浑然不觉刚才进屋发生了什么。
艾伦打开窗户,让窗外清风徐徐而进,吹动他的头发,挠得脸侧痒丝丝的,他心情很好,忍不住哼起了一首歌,由日本的佐藤春夫的一首诗改编而来的歌:
我们曾是神之子。
因着审判与祝福,
我们降临大地,
然而如今,
我们连神也已不识。
除了些许智慧的悲哀,与几分艺术的欢愉之外,别无所有。
但是,
我们依稀地想起——
那遥远的往昔,
我们曾经的国度——
那充满爱的、
光辉灿烂的国度。
啊,何其寂寞,
我们是神之子的末裔。
说到日本,他会想起小时候阅片无数的时光里,看过的奥特曼系列,为了争奥特兄弟谁更厉害,他翻阅了所有设定来舌战群儒;现在想想让他惊诧,自己的童年竟然有这种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
“大家都是保护人类的战士,那有熟高孰低的呢?对吧?”
小艾伦说:按照设定上说,自从27万年前的人类超进化事件以来,光之国人类住民的平均身高达到40米,平均体重吨,被称为奥特曼——从人进化成了光。
看来,在小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意识:人类的本质要迈向更高的台阶,必须挣脱肉体和心性的束缚,生由死而来,麦子为了萌芽,它的种子必须要死了才行,人性之花若要绽放世间,人的劣根必须断绝。
这便是克里西斯超级计算机。
现在所有的人,地球-月亮-火星上的全部人类,都像他身上的某块肉,某个器官,某条手指一样伸缩活动自如,重塑,重新塑造人,让真善美的世界回来。
“这就是我的使命。”
而少年的艾伦,比起做与世隔绝的保密性项目,他还是更喜欢在广为人知的领域抛头露面;会主动参加“伊甸之东”发原因是艾伦本以为很快飞船和主机就都会就会落实,向公众揭晓它的真面目,以及背后的科研团队,他心满意足地想着世人的赞誉——到时候上台,我该说些什么好呢?然而现实和他想象的明显背道而驰,克里西斯的装载是最繁复的工程,正是由于全面安装数字化与可变形金属技术,生产效率达到第一代图纸预想的几十倍不止,所以飞船的研发时间比他想得要久,艾伦逐渐心浮气躁,有天忍不住问一位素不相识的前辈:为什么我们要为“伊甸之东”研发克里西斯?
前辈不丑也不好看,长着一张没有辨识度的脸,属于在购物街上瞬间和人群合二为一的中人之姿,高情商地说这人能当特工;而名字呢,他已忘却,鉴于艾伦是个过目不忘的人,不记得,大概是他从没想过问别人叫什么,唯一的印象也就只有她是温其玉的小朋友,和校长一起读书的学生,在大学期间和温校长一起参加过保护小动物行动(大暴雨时代的正常动物个个都堪比熊猫),她说到自己半夜垂死病中惊坐起,想吃东西,觉醒了饿鬼形态,在走廊游荡,被自动喂食器里的粮食吸引了,忍不住偷吃时,没发现旁边的袋鼠亦未寝,然后就是“哦我亲爱的朋友我正和这该死的袋鼠决斗”,袋鼠用后腿支撑身体,然后用尾巴保持平衡,轻轻给了年轻的前辈一脚,这一脚的力量大概759磅,泰森单独的拳重是498磅,这约等于硬接了泰森两拳,她被同事们发现的时候昏迷在地,而袋鼠站在一边享用战斗得来的战利品粮食,她被平移到担架上的时候,人们能看见嘴角还带着餍足的微笑。
“那个袋鼠这么厉害?”
艾伦惊讶了,他当然知道袋鼠是有名的拳击手,他是惊讶于前辈描述得绘声绘色,脸上的神情不像是回忆痛苦往事,她的脸色像小猫喝牛奶一样,理理毛发,舔舔嘴唇,“没能让袋鼠大人使出全力我很抱歉…是不是在你的记忆里,很多宣传画、卡通片和毛绒玩具里,袋鼠总是被塑造成一种瞪着无辜大眼、站着吃树叶的温顺形象?”
“不是。”艾伦诚实地说,“我的记忆里,袋鼠是我创立的游戏公司。”
前辈不太高兴地挑起秀丽的眉毛,“你怎么一点都不配合呢?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些曾经的年轻人,变成年华逐渐逝去中老年之后,最大的乐趣就是在现在的小年轻里耀武扬威吗?每次科普都能逗得一群孩子大呼小叫,看他们被小知识弄一脸崇拜的样子,真是人生中最享受的啦。”
“幼儿园应该很适合您。”
“你这孩子,讨厌哦。”前辈怒了。
听到她这么说,艾伦心中微微一动,想起自己喜欢向费因卖弄自己的学识和风采,费因极为捧场的模样,和自己的沾沾自喜,竟与现在前辈无意间说的话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不禁让他感到一丝颠倒的荒谬和羞涩,让他不想再听人和袋鼠自由搏击的故事,“结束这个幽默但无意义的额外话题吧;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研发克里西斯呢?它的诞生只是为了给飞船搭载与之相匹配的智能管家吗?仅此而已?”
克里西斯的诞生是新一代强人工智能的集大成之物,但艾伦希望远不止于此。
唯一能克服蠢蠢欲动的虚荣的,只有心中的价值观,艾伦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一个能静下心来,在没有鲜花与掌声的幕后默默耕耘的人,因此他必须要说服自己——我现在正在做的是一项具备光明前程乃至会影响全人类生死存亡的伟大事业,而不是有可能像英国高铁二号线一样尾大不掉。只有投身于能为大众造福的事业,才能让他觉得从公众的视线里消失,蜗居在巨大隐秘的地下研究场所,不是一件令他委屈的事。
“你问这个?”还沉浸在和袋鼠的美妙生活里的前辈露出困惑,“在最先进的飞船上当管家,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
“我希望我做的是伟大的事。”
艾伦诚实回答,“光凭好奇心是没办法让我坚持的——坚持做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都不一定能展示成果,获得荣誉的事,不然我为什么来这里?”
“啊这,其实我连好奇心都没有。”听他发表如此有抱负的话,前辈也对他坦诚相待,“我来这里,很简单,我至今都喜欢那个粮的味道,超级好吃,就像crispy,脆脆的小饼干一样,有时候,保护动物吃的可比人要好多了;自从伤好了之后,我被调离了动物保护处,但是我就念念不忘那自动喂食器里的零食,舌头记住了它的味道,我一有空就到处问到底是哪里生产的。”
前辈从兜里掏出一沓被锡纸包着的棕色小饼干,每个只有半块指甲盖那么大,散发着烤肉香,“就在昨天,我终于找到了,经过我打听,那家负责食物生产的工厂已经停产,老板本人去世,唯有老板手下的糕点师被项目组招聘,现在,全世界只有这里的食堂提供它。你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它,就是我留在这里的理由。”
艾伦和前辈一起品尝了小饼干,如她所言,她的脸上浮出艾伦看不懂的欢欣,如彩灯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翩翩起舞;虽然做着同一件事,但不同的人意图却不同,从中品味到的人生经验也大有差别,如果不是碰到了这位面目和名字都不再清晰的前辈,艾伦此生都不会将“饿到偷吃动物粮被动物殴打却从而发现人生美味”和“从事科研项目”联系起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可以活得如此简单吗?如果不是为了希望和荣光,人怎么可能会有生命意义呢?
他牵挂着克里西斯,经常训练它,,夸张点说,与它谈话的经历导致艾伦对它产生了人和机器间不该有的感情,好像克里西斯是他亲自生的孩子一般;理性的计算对克里西斯是最简单的事,足以胜过任何数学高手,因而艾伦在想,如果只是人工智能的话,何必这么多人大张旗鼓地集中研究得如此繁复呢?研制出来之后,真的只是用于管理飞船吗?他在尝试和自己斗争,一边相信他是个被历史写进书里的伟大人物,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边不得不暂时隐忍;再后来,他半推半就,稀里糊涂地成了柏德这如日中天女人的床伴时,偶尔也能从她的口中听到两句关于克里西斯的话,尽管芝奥莉娅已经极力避免不使用模棱两可的官方话术,但像布什内尔这样聪明毓秀的人,慢慢能揣测到这项目背后可能存在的机密。
你们往茜茜公主号上运送的是什么?艾伦在墓园问杨占良: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杨占良唯唯诺诺地说:我没有打开看,偷看货物是不被允许的,但我从工友们那里听说是,是生物信息软盘。
这东西对于个人终端普及的当今人们不陌生,类似于电子身份证,在植入身体后,和个人的生物信息高强度绑定;杨占良可能是被死而复生的艾伦吓到了,把自己从得到任务,搬运,卸货的全过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一边对艾伦察言观色。在有意引导下,杨占良也没有说到他期盼的话,艾伦觉得罢了,像这种边缘性的小人物,知之甚少也不奇怪,翻遍资料库都没找到的东西,人当然不会知道,现在这种局面,他还是在控制,在掌控之中,杨占良觉得已经讲无可讲的时候,用内心的疑问做了结尾:如果真的是软盘,为什么会用生物危害标识的货箱?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他自言自语,没有看到艾伦的脸上露出一点隐秘的笑,微笑。
为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
那就是引发变异的污染源,不过在经历宇宙里漫长的迭代后,艾伦更愿将其称之为净化源;继承了这份源头,几乎以青年之姿被重塑回返人间的他,是艾伦·布什内尔,也是克里西斯,他判断自己现在的状态就像智械硅基生命,是真正的,随心所欲变化形态生命,而非需要调配和训练的人工智能,在远征队找到漂浮的伊甸之东残骸,并与之对接的时候,克里西斯一切重构的工作已经完毕:现在的人类社会遍布污浊,是时候来场声势浩大的清洁,把真善美的品质归还给人,为人们带来真正的和平,平等。
就像他侵入了演讲设备,代替威廉进行演讲的那一番说辞一样:“当下与往昔最反讽的莫过于:数十年后,当摩天楼宇鳞次栉比,现代文明与智能科技交织,财富生花结果的土地上,到处都是令人目眩神迷的风堇——如今驻足于此的人们,再无从知晓这片繁华之下,沉睡着百万魂灵,他们因种种缘由逝去,惨遭屠戮,放眼四顾,即便处处可见日新月异的技术如何鼓吹焕然新生,而幸存者的后代却依旧在流水线上辗转,被卑微的劳役束缚住手脚;他们的生活从未真正得以提升,不过是从一座牢笼,迁往另一座牢笼,不过是从黑暗走向另一处黑暗,压在人头上的奴隶主消失了,被皇帝和地主取而代之,皇帝和地主消失了,被自诩公正的官员所取代,邪恶的人不会消失,只会被新的邪恶所取代,而新的邪恶不在天外,就在这所有人之中;因为嫉妒,所以陷害,因为胆小,所以退缩,因为贪婪,所以出卖,因为野心勃勃,所以不择手段,那些人们恨不得立刻抛弃,生怕玷污清白的,就是人的本性,就是意志本身。”
克里西斯可以通过接管所有网络信息设备,以与生物身体完全绑定的新通讯,也就是个人终端为媒介,从而渗透生物信息网络,固定人的大脑思维,修改人的脑路思维,从而达到抹平所有个性,去除人类任何邪恶,不符合世俗道德的念头,最终实现完全平等,完全真善美的世界。
“这一定就是塔克斯小组他们针对异潮危机给出的答案,诸位前辈们寄托于我的使命,我绝对不会辜负。”
艾伦想了想,理论上除非人们提前自毁所有的信息时代革命产物,回到隔离的农业时代,否则永远也不能摧毁自己。
我要消灭邪恶,为美好的世界不停奔走,在我的脚踩上火星的那一刻,仿佛听到尘土坠地,亚当归乡。
在墓园中,艾伦在杨占良灼热的求知欲上泼了盆冷水:你无权知道那是什么。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杨占良是这么说的,通过个人终端,艾伦能监控到杨占良的身体状况,调取他大脑中存储的信息,与杨占良口头表述的差距不大,看来他的确没有撒谎,于是艾伦便离开了,回到了周昕安的家里,在处理完这对可怜父母的尸体后,接下来,他还要去拜访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