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男人到中年之际都会碰上一生中最为窘迫的时刻:上有老下有小,对外要和男人斗智斗勇,对内要和女人柔肠百结;男孩有未成年人保护法,老了有老年人保护法,只有中年男人不上不下,作为社会中流砥柱前线抗压,闷声吃了四倍的苦。
杨占良身为茫茫人海中的普通中年男性,家里有两个孩子,妻子和他本人的父母都需要完全供养,两个人养活六个人,正常来说,杨占良的家庭虽不说家徒四壁,想必也有些捉襟见肘的苗头,但是实则恰恰相反,他的儿子读书的时候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富哥,他的女儿在女生的小团体里穿搭也是引领时代潮流,人送外号“十四中学自己的安娜·温图尔”,皮裤套棉裤必然有缘故;作为短时间内暴富的人,杨占良也有自己的致富经:依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发财致富,这是最慢也是最笨的办法,想要不日积月累来攫取钱财,那人就得做好丢掉任何面子和良心的准备,和低声下气,奴颜媚骨,阿谀奉承,两面三刀这些词汇打交道了。
对于效忠女人,杨占良向来是不屑一顾的,男人屈居于女人之下,那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对于柏德的上台,杨占良的看法也是——如果不是伦斯谦让她,如果不是她嫁了个很有背景的丈夫,这个没有任何履历的女人怎么可能站到梦寐以求的位置?
芝奥莉娅·柏德在同龄的女孩在白日梦王子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世界上生存的残酷道理,血缘当然很重要,但有些事没上称不知道有四两重,上了称可能二两重都没有;她把夫家的脉络牢牢地拈在自己手里这个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瞬间,她面临着的压力前所未有,要压住夫家人潜在的反抗,震慑某些大人物的倨傲,以及控制舆论,光靠正常手段不够快也不够狠,因此她以丈夫的名义破格提拔一批出身寒微但野心十足,急于往上爬,敢于为了填饱自己那颗嗷嗷待哺的权欲之心而践踏任何伦理纲常的人,谁能想到这个世纪还能出现垂帘听政般的女人;在她挑选的这些人中,杨占良曾经很出名,年轻的他相貌不凡,手段颇硬,他称柏德为“那位夫人”,那位夫人对于他们这些人形斧头并无怜悯,用钞票这条鞭子抽得涉世未深的他们团团转地到处得罪人,到了中期她逐渐坐稳了位置,天上天下扫清异己后,这些行事风格招摇的人就变得碍眼了;和其他人一样,杨占良后来也慢慢地淡出了所有人的视野里,艾伦本以为他是没能躲过鸟尽弓藏兔死狗亨的规律,被秘密处决了,没想到在这过逍遥日。
杨占良在面馆里前胸贴后背地感到遍体生寒,在艾伦思绪万千的同时,他也想到了自己以往扯住温其玉的脖子的手,拳头打碎牙龈,牙齿破碎的声音,几十斤的铁锤把人柔软细腻的皮面当成战鼓一样轰隆隆地擂,像是饼干嚼碎的动静,手里拿着被牵引着的人首,呼啦啦地当成悠悠球一样转动,呼唤犯人的口哨像是向着阵地冲锋的号角,同事们和他参与其中,仿佛是男孩们在沙滩上场场娱乐的流连嬉戏,纵享快乐。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为了钱又不是真心喜欢虐待他人,而且人虐多了也就那样,那么快乐来自于哪里?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劣是卑劣者的通行证,人人都信仰高尚,可是高尚的人在哪里?因为高尚的人什么都得不到,在提高生活水平面前品德不值一提,杨占良认为正是如此,才使自己选择不得已昧着良心做卑劣的事,而当他收到上一级的命令,走入那间墨色般漆黑的刑室里时,当他看见那具像铅笔刀一转转削出来的身体时,当他看见那具身体在瑟瑟冷风中衣衫摇摆,依旧不改儒生风度时,当他因此不明所以,莫名颤抖伸出手,扯住那藕段似的脖颈时,感觉自己像抓住了一只封冻湖面上垂死的天鹅。
它颤抖着,像生命受死亡最后一击,在痛苦狂迷中的临终反应。
它听到了迫近的脚步声,它直视杨占良,和它木兰花般洁净的眸子对视,许多人不禁感到遍身的污秽之物,都要从毛孔和口鼻这样的泉眼中咕嘟嘟冒出来,只听它说道,“杨先生,你有理想吗?”
“我?我的理想就是升官发财,你可不要尝试和我讲什么道理。”
它躺在地上,因为伤痕不足以支撑它站起,像一只被刮去鳞片的白鱼,杨占良揪住它的脖子,用脚狠狠地将它踩进零下二十度的冰水里,他希望它变得狼狈,变得不堪,变得真正像一个绝望囚徒,真正像一桌摆上台面的菜,乖乖巧巧地等着被切割,被享用啊;但是它还在翕张着血肉糊啦的上下唇瓣,还在吐露说话,“你在回答我的问题,说明你还是作为听众,其实,我的理想也是升官发财,谁不是呢?”
“你应该知道我是院长,是教授,是学者,但我更喜欢介绍我是一个学校的老师,以教书育人为己任;我的学生问我,老师,我也想成为你那样的人,我要做什么呢?”它轻言细语,面对血和铁的世界,“我想了想,告诉他:不要回头。”
看着它,杨占良略显畏惧地说,“你还有五分钟的时间,上面就会决定你是死是活,你这老东西不怕吗?”
它没有回答,而是兀自继续说道,“在许多文化中,‘不要回头’或‘不要窥探’这类禁忌常作为仪式中的戒律存在,它们并非神只随心所欲颁布的法则,而是试炼人性欲望与理性的试金石,这类故事往往展开于极端状态,在爱与死亡的悬崖边缘,于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地带,任何企图窥视未知的尝试终将归于失败,而失败的瞬间,恰恰发生在那次‘回首’或‘窥视’的动作之中。”
“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古瑞典传统中,盛行着名为‘年走’的神谕仪式,修行者需在圣诞前夜子时独往密林,开启一段以静默为伴的苦修之旅:不可回首张望,不可饮食进膳,甚至要充耳不闻司晨之禽的啼鸣。唯有在破晓前抵达教堂小径的践行者,方得窥见未来之影,此种强调‘纯粹的线性前行’,要求修行者具备矢志不渝的意志与完整无瑕的心神,但凡回首一次,便永失瞻望前路之机,凝练地兆示了:想要洞悉命运真谛,须以极度的自制为代价,所以我遏制了自己对钱和名利的向往,我并不批判其他人,只是我自己这么做。”
“在古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去冥界取回亡妻欧律狄刻:冥王唯一的告诫是不能回头看她,直到二人共同离开冥界,然而俄耳甫斯终究忍不住回望,妻子瞬间化为影子,永远失去回返阳间的机会;索多玛由于罪恶被神毁灭,在逃亡途中的神明下令‘不可回头’然而罗德之妻因为依恋故土而回望,化为盐柱;无论是俄耳普斯也好,还是罗德之妻也罢,都因为回头受到了惩罚。”
“你到底要说什么?”
杨占良不耐烦地怒吼起来,他想看到的是人的落幕,而不是开场。
距离下一道命令还有两分钟。
“我告诉我的学生不要回头,因为我从小学到的就是顺势而为,饱览书目,勤奋好学,专注于你的目标,不被名利所诱惑,不因困难而退缩,不因喧嚣而迷失方向——想成为我这样的人的话,如此就够了,这是我唯一能传授他的经验。”
“那时的我没有想到我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它温柔地笑,声音沙哑。
“那是因为你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杨占良骂了一声。
“是啊,如果只是想成为受人尊敬的学者,颐养天年,安稳离世,只要像我说的那样去做,就一定会实现;可是,如果你这么想,我这么想,大家都这么想,都顺势而为,当那条时代滚滚的河出现谬误,即将把船上所有的人掷入涡流,走向灭亡时,甲板上载歌载舞的人们,又有谁能发现呢?我当然想要活下去,但是我个人来说,我很清楚我的心里有远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有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根据往昔历史,回头意味着失去,后悔,痛苦,但,那只是故事而已;我历史都不全信,更何况故事,所以,我终于要做出格的事了,将来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让更多的人像我一样逆流而上,甚至是逆天而行;他们不一定是为了价值和大道理,可能是因为对同伴,对后辈真诚的爱,因为对未知的恐惧,因为无法抗拒好奇,因为不甘心的念头,因为不愿意放弃,所以,我感到我的心呼唤我回首,为了遥远的人们,领受惩罚。”
它闪耀着,像生命纯洁的火焰,用猛烈的一闪燃尽世间的情感。
它的眼睛里露出一种“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超然来。
杨占良钉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开一合的嘴,那张老朽的嘴,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快活,一样天真。
住口!
杨占良迫不及待跑到门口,等着下一道命令——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在这样的激情里,他的眼睛从模糊的天花板慢慢落到了当下,落到了艾伦轻蔑的眼睛里,杨占良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好像一瞬间小了一圈。
“很欣慰你有作为罪人的自知之明,这样对我们的沟通很有效,不过不急,等我把这碗面吃了再说。”艾伦坐下来拿起筷子,看了看红油已经凝固的汤汁,面上露出略微可惜的样子,好像他真的是个远道而来的食客,真的很在乎这碗面。
一个良心未泯的人背负着沾血的秘密活下去,他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在怀疑和担惊受怕里翻来覆去地烤,这是精神的凌迟,长此以往变得敏感,神经质;现在,老杨面对无甚在意的艾伦,情绪发酵,从开始的震惊转变成另一种囤积已久的痛苦。
他把手里的汤勺往桌上一拍,自暴自弃般地低吼道,“对,他是失去了生命,科学家的生命固然宝贵,可是正如你所说,我这些年过得也不好啊,非常不好,做完那件事我就后悔了,后面拿到的钱,拿到的所有报酬,我是分文不敢用,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当小面馆的老板?”
老杨不顾一切地大吼大叫完后,昏暗中只有艾伦嗦面的声音,几分钟后碗里汤干面尽,老杨站直身体看着他,脖子上的所有颈动脉都绷紧了,随时准备好艾伦从底下抽出刀劈在身上,让他血液横流。
许久后,却只听见艾伦平静地说道,“那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你到了所有被害者无法用法律指证你的年龄,然后这时候谈苦衷,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不可笑,如果你经历过我的人生,你笑不出来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老杨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一吐为快,艾伦抬起手,无情地截断了他的语音,“不准说,我没心情听回忆过往,我不在乎施害者有多么悲惨的过去,就像小说里如果对杀人狂的童年大写特写,读者难免会对百死难赦其罪的人心生怜悯,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总是在乎那些浮于表面的痛苦。”
久经世事的老杨此刻也有点回过味来,如果艾伦真是抱着复仇的心来,想杀他,根本用不着和他聊到现在,无事不登三宝殿,纠缠必有所求,“你想知道什么?”
艾伦闭上眼睛,对着光可鉴物的桌面挤出一个适时的冷笑,“你可以放心,杨占良先生,我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理念的拥护者,长大后的我早已明白,即便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来顶替你的位置,你只是一把刀而已啦,就算寻仇,我也应该去找持刀者,更何况昔人已逝,不会回来了。”
艾伦清亮的声线低落下来,“……一个在科研领域有卓越贡献的人在我心里,是可以和温其玉校长的生命价值等同的,其余的懒货,蠢货乘以一亿,翻来覆去地鞭尸,都顶不上温校长的死。”
他闭上眼,重现在眼前的一幕是最骇人的噩梦,那时他被压在脚下,喉咙被鞋跟紧紧压住,痛苦得说不出任何话,而比这更痛苦的是眼睁睁地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踩过满地血迹,手里提着收尸袋,艾伦只能看出隐约的人形块状物体,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像是面团,被人为揉在拧在一股,那个穿着简陋的中年司机无腿无手被剃成了人彘,头颅还缺少了一半,那个女人整个胸膛都四分五裂开来,指甲被扯掉,浑身都是针孔;审讯到这个程度,已经审不出什么东西,只是暴力的宣泄而已,也许是上级的命令,也许是生活的不满,也许是天生的心理畸形,一切曾见过的能想到的,都被尽数倾泻,挥洒,涂抹,爆锤在这两具并不强悍的身体上;依次将袋子倒过来,女人碎裂的胸膛,背部溃烂瘫在两边像是展开的翅膀,红白相生的脑浆,一点点泼洒在士兵的鞋尖上,夕阳西下,阳光,是给他们的军靴镶了金。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受制于肌体和激素,可以从容地看待一切,即便是面对杨占良曾经下作无比的恶徒,他的质问也多出自理性的斟酌,而非情绪化的宣泄;唯有对这二人的死,艾伦只是需要一个态度而已——明明他们是那么平白无奇,在历史上风起云涌各派势力碰撞的乱世,不知道要消耗多少这样的普通人,向来都是如此啊,但是向来如此就对吗?历史是历史,现在是现实,他只是想看到当时过境迁,直面过去的罪孽阴影时,杨占良会不会跪下来,诚挚地向这两个被他杀死的夫妻忏悔。
和他估计的恰恰相反,艾伦心里赵金生的志气,林海侠的顾家,都是活生生的,灵动的,而屠戮无数的杨占良把他们变成了僵硬的遗像,他是不会记得屠刀下还经过这两条命的,他们和其他人没有区别,死了就是死了,还有什么好争议的,吃下肚的猪肉还能再吐出来吗?反而是间接逼死了温其玉这有头有脸,放在平时打个喷嚏就能把他吹出十万八千里的名人,让他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害怕桃李满天下的温其玉的学生怨恨,害怕报复,所以攥着这笔沾满人血味的钞票溜之大吉。
任何人只记得伟大,就像一颗明亮的恒星游过黑夜,它是如何熄灭陨落的?人们思考并为之哀悼,但在徘徊的,在沉默的大多数只是星尘,沉默地转动,问他们辛苦?他们不说话;还记得他们的大女儿叫赵婉君,父母死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么小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子,没有多少遗产的情况下,不知道她之后过得怎么样呢,有没有鼓足勇气活下去,艾伦沉静地心想,“我还曾经发过誓,发誓将来重返他们的丧命之地,必然要为他们立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