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老虎还没褪尽余威,盛府正厅里的空气却比三九寒冬还要凛冽。
盛紘背着手在青砖地上踱来踱去,锦缎官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细碎的风。
他那张素来还算温和的脸此刻拧成了疙瘩,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连鬓角的发丝都因怒气而微微颤动。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他猛地停下脚步,一掌拍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文炎敬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是谁巴巴地求着结亲?如今见势不妙,便要一脚踹开我们盛家?”
堂下,墨兰一身素色襦裙,鬓发散乱,眼眶红肿得像核桃。
她刚从文家狼狈逃回,原本就单薄的身子因连日的委屈和流产后的虚弱,此刻摇摇欲坠,被丫鬟扶着才勉强站稳。
听到父亲的怒斥,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哽咽道:“父亲,女儿……女儿实在受不住了。文炎敬他听信婆母挑唆,日日让我站规矩到深夜,寒冬腊月里连口热汤都不给。
后来……后来他竟和家里侍女厮混,还说要纳她为妾,女儿气不过与他理论,他便推搡我,害得我……害得我腹中孩儿没了……”
说到最后一句,墨兰几乎泣不成声,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屈辱和痛苦尽数倾泻出来。
她身边的陪嫁丫鬟云栽也红了眼,补充道:“老爷,姑爷他太过分了!不仅苛待姑娘,还整日把林小娘的事挂在嘴边,说我家姑娘是杀人犯的女儿,辱没了文家门风。
姑娘提出和离,他还放狠话,说大姑爷如今被东辽人围在武州,生死未卜,盛家迟早要被清算,他可不想被连累!”
“混账东西!”盛紘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脸色铁青,“他文家如今的体面,多少沾了我们盛家的光!如今竟敢落井下石?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坐在上首的王大娘子虽然平日里看不顺眼墨兰,但是听了墨兰的遭遇后她也拍着扶手怒道:“岂有此理,这文言静还真是个白眼狼!
如今好了,四丫头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连孩子都没保住,他还敢说这种混账话!
不行,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非得找人去开封府告他一状,让他身败名裂不可!”
“母亲息怒。”华兰挺着孕肚,坐在一旁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担忧,“如今夫君被困北疆,朝中本就有人盯着徐家和盛家,若是闹到开封府,怕是会给人落下话柄,反倒对咱们不利。”
她刚从澄园过来,原本是看望孕吐严重的明兰,却没想到撞上这等糟心事,心里也是又气又急。
众人正争执不下,门外传来婆子的声音:“老太太来了…”
话音刚落,盛老太太由房妈妈搀扶着,缓步走了进来。
她一身深紫色织金褙子,神色平静,却自带一股威严,厅内众人顿时都收了声,墨兰更是连忙跪下行礼。
“起来吧。”
盛老太太抬手示意,目光扫过墨兰苍白的脸,又看向盛紘和王大娘子,“事情的原委,我已经听丫鬟说了。文炎敬这小子,确实是个凉薄无情之人。”
“母亲,那您说该怎么办?总不能让墨儿就这么受委屈吧?”
盛紘急忙问道。
盛老太太在主位上坐下,端起丫鬟递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口,缓缓道:“休妻是万万不能的。他文家想撇清关系,哪有这么容易?和离可以,但墨兰的嫁妆必须原封不动地拿回来。
那二进的宅子本就是我们盛家给墨兰的陪嫁,也得要回来。
若是文家不依,咱们就把他文炎敬背信弃义、苛待发妻的丑事宣扬出去,让他在汴京的书香门第里再也抬不起头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墨兰闻言,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抬头看向盛老太太:“祖母……”
“你放心。”盛老太太看向她,眼神柔和了些许,“咱们盛家的女儿,还轮不到别人随意糟践。既然他文炎敬无情,咱们也不必留有余地。”
盛紘连连点头:“母亲说得是!就按您的意思办!我这就派人去文家交涉!”
“去吧。”盛老太太挥了挥手,待盛紘匆匆离去后,她又看向墨兰,“你也别太伤心了。这文炎敬本就不是良配,如今早些断了,反倒是件好事。日后好好调养身体,日子还长着呢。”
墨兰含泪点头,心中虽仍有悲痛,却因祖母的撑腰而多了几分底气。
待众人散去,盛老太太将盛紘叫到了寿安堂。
“母亲,您叫儿子来,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盛紘躬身问道,脸上仍带着怒气。
盛老太太放下茶盏,看着他道:“你以为,文炎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落井下石,只是因为他自己凉薄?”
盛紘一愣:“母亲的意思是……背后有人指使?”
“不然你以为呢?”
盛老太太淡淡道,“文炎敬不过是个小小的祥符县主簿,若无人撑腰,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对待咱们盛家的女儿。
如今建哥儿被困北疆,朝中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不敢对徐家动手,自然想趁机打压盛家。文炎敬这是想踩着咱们盛家,讨好那些人呢。”
盛紘脸色一变:“那……那咱们该怎么办?如今大女婿被北边的东辽人围困在武州生死不知,,若是朝中那些人真要针对盛家……”
“所以我才让墨兰尽快和文家断干净。”
盛老太太道,“文炎敬既然已经倒向了对方,留着这门亲事,日后只会成为对方拿捏咱们的把柄。早些了断,反而能釜底抽薪。”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你担心的建哥儿,你也太小看他了。他从西疆起兵,到收复燕云十六州,哪一次不是胸有成竹?你可曾见过他打过败仗?”
盛紘迟疑道:“可是这次不一样啊,对方有二十万大军,大女婿只有八万幽州军,被困在武州,孤立无援……”
“孤立无援?”
盛老太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忘了建哥儿当年在登州担任水军制统的事了?那登州水军,本就是为了对付辽国而建。
如今燕云已复,对付东辽人的老巢辽阳,水军正好能派上用场。建哥儿向来用兵谨慎,他既然敢被围在武州,必定早有后手。”
盛紘眼睛一亮:“母亲的意思是,大姑爷是故意被围,实则是想引东辽人主力出动,然后让水军偷袭辽阳?”
“十有八九。”盛老太太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只是如此一来,建哥儿立下的功劳就太大了。他如今还不到三十岁,就已是北平郡王,手握重兵,功高震主啊。等他班师回朝,怕是要韬光养晦一番,才能自保。”
盛紘闻言,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对大姑爷的敬佩,也有几分担忧。
他默默点头,心中只盼着徐子建能平安归来,盛家也能渡过这道难关。
与此同时,金明池旁的梁家别院,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吴大娘子在别院的花园里摆下了赏花宴,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妇们几乎都到齐了。
园内菊花盛开,五彩斑斓,廊下摆放着各色点心瓜果,丫鬟仆妇们穿梭其间,端茶递水,忙而不乱。
平宁郡主和小秦氏并肩坐在临水的凉亭里,两人面前的石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语气闲适地聊着天。
小秦氏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假惺惺地叹道:“说起来,我这心里啊,一直惦记着我家二郎。北疆战事凶险,他又是个冲动的性子,真怕他出什么差错。”
平宁郡主附和道:“顾二也是有福之人,这次在云州立下大功,等班师回朝,必定能再升一级。
只是可惜了,他怎么就娶了盛家那个庶女呢?听说那盛明兰性子刁钻,不敬婆母,刚嫁过去就撺掇顾二分府别住,把顾家闹得鸡犬不宁。”
一提到明兰,小秦氏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却嘴上仍道:“可不是嘛!我这继子,就是被那狐媚子迷了心窍!想我宁远侯府也是名门望族,竟让一个庶女如此作贱,真是颜面扫地。”
“还有那徐子建,”平宁郡主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少年得志,狂妄自大,这些年在朝中风头无两,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
如今好了,被二十万东辽大军围在武州,怕是插翅难飞。依我看,这次他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就算回来了,损兵折将,也难逃贬官降爵的下场。”
小秦氏连连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快意:“郡主说得是!这徐子建就是太得意忘形了,仗着自己有的本事,就目中无人。东辽人能把偌大的辽国都灭了,实力何等强悍?他区区八万兵马,怎么可能是对手?我看啊,这次他是栽定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全然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吴大娘子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吴大娘子端着酒杯,走到英国公夫人身边坐下,低声道:“英国公夫人,您瞧这两位,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徐郡王何等人物,哪能这么容易就被打败?”
英国公夫人淡淡一笑,目光望向远方,道:“她们啊,不过是嫉妒罢了。徐郡王年轻有为,立下赫赫战功,自然会招人眼红。
只是她们忘了,徐郡王用兵如神,素来谨慎,这次被围,未必不是他的诱敌之计。”
她身边的张桂芬也附和道:“母亲说得对!夫君也说了,徐郡王足智多谋,绝不会坐以待毙。那些人只看到东辽人兵多,却忘了徐郡王手里还有登州水军这张王牌。我看啊,用不了多久,就会传来捷报。”
吴大娘子点了点头,笑道:“还是你们看得明白。不像有些人,就知道在背后嚼舌根。”
正说着,忽然听到别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喧哗声,越来越近。
平宁郡主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对身边的婆子道:“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扰了咱们的雅兴。”
婆子连忙应声跑去,没过多久,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声音都有些发颤:“回……回郡主娘娘,外面……外面来了捷报!”
“捷报?什么捷报?”平宁郡主心中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秦氏也紧张地坐直了身子,紧紧盯着婆子。
婆子咽了口唾沫,大声道:“北平郡王徐子建,率领麾下十万幽州军,在武州大破东辽二十万大军!杀敌六万,俘虏三万,缴获粮草、军马、器械无数!如今东辽军已经溃散,徐郡王大获全胜!”
“什么?!”
平宁郡主和小秦氏同时惊呼出声,脸上的得意和幸灾乐祸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凉亭里的其他贵妇也都听到了婆子的话,纷纷停下了交谈,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刚才还在议论徐子建必败的人,此刻都面面相觑,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这……这怎么可能?”小秦氏喃喃自语,眼神呆滞,手中的茶盏险些掉落在地,“二十万大军,怎么会被八万幽州军打败?这不可能!”
平宁郡主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尴尬和难堪。
英国公夫人和张桂芬相视一笑,眼中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张桂芬笑道:“我就说嘛,徐郡王一定能化险为夷!这下好了,北疆战事大胜,官家也能安心了。”
吴大娘子站起身,朗声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徐郡王大获全胜,咱们汴京也能安稳了。来人啊,摆酒庆贺!”
一时间,别院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原本那些看衰徐子建的贵妇们纷纷闭上了嘴。
有的默默喝着茶,有的则凑在一起,开始夸赞起徐子建的英勇善战,仿佛刚才那些幸灾乐祸的话从未说过。
而平宁郡主和小秦氏,坐在凉亭里,只觉得如坐针毡。
周围的欢声笑语仿佛都变成了对她们的嘲讽,让她们再也坐不住,匆匆找了个借口,狼狈地离开了梁家别院。
夕阳西下,金明池的水面被染成了一片金红。
捷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汴京。
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人们涌上街头,争相打听着武州大捷的详情,为北平郡王徐子建的英勇而欢呼喝彩。
盛府里,盛紘收到捷报后,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墨兰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欢庆的丫鬟仆妇,心中也泛起了一丝暖意。
她知道,盛家的难关,终于过去了。
文炎敬这个卑鄙小人,迟早会有人和他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