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瘦的手指仿佛要将那张薄薄的诏书捏成齑粉,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惨白。
贺兰箴浑浊的老眼中,怒火几乎要凝成实质,将鸿胪寺门前这片喧嚣、喜庆的景象焚烧殆尽。
“汉字……汉字!你们这群忘了祖宗的软骨头!”他嘶哑地咆哮着,声音像是被草原的寒风撕裂的破旧皮鼓,“匈奴的勇士,何时需要用敌人的文字来乞求荣耀!”
周围那些正兴高采烈讨论着如何措辞贺表的各部代表,被这声怒吼惊得纷纷侧目。
他们看到,这位在匈奴白帐部德高望重的老祭司,正高举着那份由新朝颁下的《归元诏》,眼中满是鄙夷与疯狂。
“伪天命!乱纲常!”贺兰箴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象征着新皇权威的诏书高高举起,另一只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火石。
“嗤啦!”
火星溅射,明黄的诏书一角瞬间被点燃。
在无数双震惊的目光中,那份足以让无数部落首领辗转反侧的《归元诏》,就在洛阳的中心,鸿胪寺的门前,化作了一团飞扬的黑灰。
“刘甸小儿,不过一介来历不明的野种,窃据神器,也配称帝?我匈奴,乃冒顿单于之后,受天所命,岂能向一伪帝折腰!”
他振臂高呼,身旁三名同样来自北地的部落遗老亦随之响应,他们从怀中掏出一份联名血书,当众展开:“我等联名上书,质问伪帝刘甸!汝非高祖血脉,非光武后裔,有何资格承继大汉祭祀!”
消息如插翅一般,瞬间传遍了整个洛阳城,朝野为之震动。
这无异于在新皇登基大典前,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直指新朝最根本的“合法性”。
御书房内,冯胜一身戎装,杀气腾腾地单膝跪地:“陛下!贺兰箴此举,无异于谋逆!请给末将三千铁甲,踏平鸿胪寺,将此獠与其同党一体拘押,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刘甸坐在案后,面色平静地批阅着奏章,仿佛外面那场足以掀翻京城的风暴与他无关。
他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问道:“杀了他,然后呢?天下人会说,新皇心虚,以屠戮掩盖真相。那些本就摇摆不定的部族,会更加离心离德。”
冯胜一怔,抬头道:“那……该当如何?”
刘甸终于放下朱笔,抬起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要的是名分之战,那朕,就给他一场名分之战。”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目光扫过北方的广袤疆域。
“传朕旨意,开放太庙禁地,召集天下儒生八百人,重修《帝王世系考》!”
此言一出,冯胜猛然抬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太庙,那是汉家四百年的根本,岂能轻易示人?
刘甸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字字如钧:“另发一道诏令,告谕天下。凡能举证先祖曾受汉室册封、赐姓、授印者,无论胡汉,皆可入谱,其后人亦可凭此获得相应爵位与食邑!”
这道旨意,比出动十万大军更具颠覆性!
它不再局限于血缘的“小宗”,而是指向了文化的“大宗”。
诏令传出不过三日,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皇城之外。
他叫李昭,本是西凉望族之后,因拒绝依附董卓乱党,家道中落,流亡于边陲之地。
他此生最大的慰藉,便是研究那些被遗忘在荒野中的碑铭与谱牒。
当刘甸的诏令传到他耳中时,他没有去鸿胪寺,也没有去太学,而是直接跪在了宫门前,身前,是一个沉重的木箱。
禁军层层上报,最终,刘甸竟破例在偏殿亲自接见了他。
李昭叩首,打开木箱,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卷残破的拓片和一叠叠泛黄的羊皮残卷。
“草民李昭,叩见陛下。”他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金石般的坚毅,“草民不才,半生皓首穷经,游走于河套、西域之间,幸得一部前人未见之残卷——《匈奴列侯录》!”
他双手高举,将最上面一卷恭敬呈上。
刘甸接过,缓缓展开。
那上面用古拙的隶书记载着一桩桩早已被史书遗忘的旧事。
“光武中兴,建武二十三年,南匈奴七部归附,光武帝大悦,赐七部首领‘刘’姓,授归义侯印绶,许其身后葬用汉礼,其墓志铭……至今存于河套断崖之上。”
刘甸的目光在那“刘”姓上停留了片刻,抬头看向李昭,他没有问这书的真伪,也没有问李昭想要什么赏赐,只问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若朕让你去教那贺兰箴认字,你敢吗?”
李昭猛然抬头,眼中精光爆射,他挺直了脊梁,朗声答道:“陛下!草民不教他认字,草民要教他——读自己的家谱!”
三日后,太庙广场。
一座临时搭建的“正统辩坛”拔地而起。
刘甸下令,辩坛之上,不限身份,不问出身,凡对新朝正统持有异议者,皆可登台质询。
首日,贺兰箴拄着一根雕刻着狼头的木杖,在万众瞩目中第一个走上辩坛。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高台御座上的刘甸,声如洪钟:
“刘甸!你自称桓帝之后,流落民间,可有凭证?汉家天子,血脉传承,岂容你空口白牙,欺瞒天下!”
话音未落,满场皆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刘甸身上。
刘甸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开口,只是对身旁的冯胜微微颔首。
冯胜会意,沉声喝道:“抬上来!”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十二名虎背熊腰的羽林卫士,合力抬着三具巨大的青铜棺椁,一步步走上广场中央。
棺椁古朴厚重,上面还带着新掘的泥土气息。
“此三具棺椁,分别自陇西、并州、幽州迁回。乃我大汉远支宗室遗骨。”一名随行的太史令高声宣布,“经陛下座下库伦团队以齿骨、遗物与宗室玉牒比对,确认无误!”
“库伦团队”四个字,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但那三具棺椁带来的视觉冲击却是实实在在的。
贺兰箴冷笑:“几具枯骨,能证明什么?”
就在此时,一名官员小心翼翼地从中间那具棺椁中捧出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块碎裂的龙纹玉佩,只剩下一半。
全场的呼吸都停滞了。
只见刘甸缓缓起身,从自己的衣襟内,取出了另一块玉佩。
他走下高台,亲手将两块玉佩合在一起。
“咔哒。”
一声轻响,两块玉佩严丝合缝,化作一条完整的、栩栩如生的游龙。
那断裂的纹路,分毫不差!
人群中,一位在宗正寺任职多年的老吏,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颤声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是当年废太子刘宏流落民间时,桓帝亲手掰断,赐予他傍身信物的一半啊!另一半,随桓帝入了皇陵!”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贺兰箴脸上的冷笑僵住了。
次日辩坛,未等贺兰箴再发难,李昭一身儒衫,手持一卷拓片,昂然登台。
他不看刘甸,也不看贺兰箴,而是面向广场上成千上万的各族民众,用他那金石般的声音,朗声宣读:
“建武二十三年,匈奴薁鞬日逐王,感念光武皇帝天恩,率部归降。光武帝赐其名——刘和!封归义侯,食邑五原。其薨,葬于五原城东,碑文曰:‘汉臣之忠,不在肤色,在其心也!’此碑拓片,在此!”
他高高举起拓片,那一个个铁画银钩的汉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紧接着,他又展开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标注了上百个红点。
“此乃漠南百余座草原贵族墓葬图!诸位请看,这些墓葬,皆依汉制,坐北朝南,设有神道、石像生!部分墓碑之上,更明确刻有‘孝’、‘仁’、‘忠’等汉家谥号!敢问诸位,这些文字,是谁教你们的祖先刻上去的?”
台下顿时骚动起来,尤其是那些来自北方的部落代表,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地图上那些熟悉的地点。
李昭的目光终于转向了脸色煞白的贺兰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老祭司!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篡改历史,说我们是伪帝!可你是否想过,你们祖先的墓碑,是谁帮他们写的?是谁教他们用汉字来记录荣耀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吼道:“——是我鸿王府三代之前,派往漠南的‘碑师团’!”
“轰!”
台下彻底炸开了锅。
几名年轻的匈奴使者,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们猛地撕下了肩膀上代表旧部的图腾旗帜,用生硬的汉话高呼:“我们不是蛮夷!我们是汉臣之后!我们是刘氏之后!”
贺兰箴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手中的狼头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当夜,匈奴驿馆。
贺兰箴独坐灯下,手中捧着一本李昭差人送来的《归义侯家乘》手抄本。
他枯槁的指尖,颤抖着停在一页泛黄的画像上。
画中人,正是他的六世祖,那位被赐名“刘和”的薁鞬日逐王。
他头戴汉制梁冠,身穿宽袍大袖,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眉宇间,竟与贺兰箴有几分神似。
“我……我……”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猛地挥手,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我不是来讨伐伪帝的……”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迷茫与痛苦,“我是……我是来找自己名字的!”
与此同时,一封加急密函从辽西送抵皇宫。
来使并非慕容部的战将,而是一名文士。
信,也并非降书,而是一份请求。
慕容灼在信中写道:愿以其母族,也就是童渊一脉的童氏名义,在辽西故地,修建一座“归义祠”,供奉历代以来,所有归附大汉、忠于华夏的各族英魂。
刘甸看完信,久久不语。
他缓缓走到窗前,看着案上那本已经初步拟定的《登基仪程册》,低声自语:
“正统之争,从来不在血统,而在人心归处。”
“明日,该让天下人,看见真正的太庙开光了。”
然而,就在登基大典前三日的清晨,当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将按照既定仪程进行时,一道石破天惊的旨意,从皇宫深处传出。
刘甸,突然下令暂停一切登基大典的彩排与筹备。
转而,启动了一项谁也未曾预料到的、代号为“净土”的绝密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