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与辽西的边界,寒风如刀。
但这一次,随风而来的,并非金戈铁马的肃杀,而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异气息。
汉鸿帝刘甸的銮驾,抵达了这片纷争之地。
没有安营扎寨,没有构筑壁垒,更没有派出使者进行最后的通牒。
他下令,就在这荒芜的边境线上,伐木为梁,垒土为台,搭建起一座简陋却开阔的露天讲堂。
数千禁军成了最外围的“墙”,他们不持戈,不张弩,只是肃然而立,将一方天地圈护起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飞速传遍了方圆百里。
汉朝的皇帝,不在洛阳皇宫里享受尊荣,却跑到这冰天雪地的边境线上,要当一个教书先生?
无数好奇的鲜卑牧民、汉人流民,从各自的部落和村庄里探出头来,远远观望。
午时三刻,日头正中。
身着常服的刘甸,在一片死寂的注视下,缓步走上讲台。
他没有携带任何象征皇权的仪仗,手中只握着一卷竹简。
“朕今日开讲,不谈征伐,不论权谋,只讲一事。”他的声音透过内力加持,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无论是近处的官员,还是远处趴在山坡上的牧民。
“何谓中国?”
一言既出,四下哗然。
这个问题,太过宏大,又太过寻常,从一个帝王口中问出,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是有巍峨城墙、沃野千里之地,谓之中国?还是有仁心教化、礼义廉耻之人,谓之中国?”
刘甸不待众人回答,自顾自地展开竹简,那是《春秋》。
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将其中“尊王攘夷”的典故,掰开了揉碎了讲。
但他讲的“夷”,却不是指某个族群,而是指“野蛮、残暴、不施仁政”的行为。
他讲的“王”,也不是指某个姓氏,而是指“守护百姓、传播文明、心怀天下”的德行。
台下,从最初的骚动、讥笑,到后来的安静、沉思,最后化为一片震撼的沉默。
他们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
原来,“华”与“夷”的分别,不在血脉,不在地域,而在人心!
一连三日,刘甸每日开讲一个时辰。
人群越聚越多,甚至有慕容灼麾下的部落头人,也悄悄混在人群里,竖着耳朵听。
第四日,刘甸身旁,多了一位女子。
正是皇后童飞。
她一袭素衣,不施粉黛,却自有风华。
她一开口,更是让台下无数妇人瞪大了眼睛。
“陛下讲《春秋》大义,定国安邦。我便讲一讲持家守心的小道。”童飞微微一笑,声音温婉如春水,“古有《女诫》,教女子三从四德。今日我便斗胆,为辽西的姐妹们,改上一改。”
“女子亦可守边疆,何必独困灶膛前?识文断字非男子之权,明理知史方能教子贤良。夫君戍边,汝能持家,是为贤;贼寇来犯,汝能携幼避险,是为智;族群危难,汝能献计献策,是为勇!”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在场所有女子的心防!
更令人震撼的还在后面。
童飞忽然换了一种语言,用纯正流利的鲜卑语,缓缓吟诵起《诗经》中的名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古老而苍凉的调子,那熟悉的乡音,与那遥远诗篇中的意境完美融合,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无数人尘封的记忆。
台下数百名鲜卑妇人,竟在同一时间潸然泪下。
“这……这声音……”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妇人喃喃自语,“像极了我阿妈,在我小时候唱的摇篮曲……”
仇恨与隔阂的冰层,在这一刻,悄然融化。
与此同时,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正穿行在慕容部的腹地。
戴宗化作一名游方郎中,背着药箱,凭借惊人的脚程和伪装技巧,如入无人之境。
他此行的目的,是验证那些“流浪教书匠”传回的情报,并绘制一幅更精准的地图。
在一处隐秘的山谷中,他有了惊人的发现。
那是一个临时的囚牢,里面关押着十余名汉子。
他们衣衫褴褛,身上带着伤,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着。
他们,正是刘甸派出的“鸿王府细作”——实际上,全都是自愿前来办学的退役老兵。
戴宗悄然潜入,救下了一名因伤势过重而被丢在角落的老兵。
老兵醒来后,看到戴宗的信物,老泪纵横。
“戴宗大人……慕容女帅……她不是坏人。”老兵虚弱地说道,“她抓住我们后,并未下杀手。只是怒斥我们:‘谁允许你们,教我的人去认别的祖宗!’”
戴宗眉头一皱:“你们是如何回答的?”
老兵露出一丝苦笑:“我们告诉她,我们没教孩子们忘掉祖先的荣耀,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祖先,也曾沐浴过同样的文明之光,也曾有过可以安稳读书、不用时刻枕戈待旦的清明日子。”
说完,老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山谷的另一侧:“女帅……她只是把我们关起来。但我们教过的孩子,都记住了。那些部落里,还有我们的同志,他们用童谣传字,用织锦藏文……火种,从未熄灭!”
戴宗心神剧震。
他连夜绘制出一幅《辽西文教分布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三十七个私塾暗点,如同一张深入骨髓的文化网络,早已将这片桀骜的土地,与中原紧紧联系在一起。
而此时,一支来自北方的使团,也抵达了幽州。
匈奴白帐部的老祭司贺兰箴,打着祝贺拓跋烈归顺大汉的旗号,实则怀揣着联合慕容灼,共同抵御汉化的阴谋。
在为他接风的宴席上,贺兰箴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当众讥讽道:“刘氏自诩汉室正统,当年却被我匈奴追得远遁漠北。如今,更是连直面我等勇士的胆魄都丧失了,竟妄图靠几支笔、几口锅,就想收服草原的雄鹰?可笑至极!”
满座汉臣皆怒,刘甸却不动声色,反而微笑着举杯:“祭司远来是客,说的是肺腑之言。朕不善言辞,不如请祭司参观一样东西,如何?”
他邀请贺兰箴来到一处临时搭建的展厅。
厅内陈列着从北疆各地收集来的物品,刘甸称之为“北疆归化成果展”。
展厅中央,聚光灯下,只摆放着一件孤零零的展品。
那是一个新出土的陶罐,罐中,一把锈迹斑斑的环首刀,与一卷破损的《千字文》紧紧相依,仿佛合葬的夫妻。
旁边的标签上,用汉、鲜卑、匈奴三种文字写着一行小字:
“北疆归化营,某无名战士遗愿——宁要一字,不要一颅。”
一句话,胜过千军万马。
贺兰箴看着那陶罐,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这种从骨子里改变一个民族的力量,比任何刀剑都更加可怕!
他拂袖而去,脸色铁青。
辽西,慕容灼的帅帐。
她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消息:刘甸在边境讲学,童飞用鲜卑语唱诗,贺兰箴在幽州吃瘪……每一条,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这天夜里,童飞派人送来了一份请柬,邀她私下会面。
会面的地点,就在那座露天讲堂旁的一顶素帐之内。
童飞没有谈论任何军国大事,只是在茶案上,缓缓展开了一幅古旧的绣谱。
“这是我外祖母,传给我母亲的遗物。”
慕容灼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那绣谱的图案极为奇特,竟是前燕皇室特有的双燕衔珠图腾,与汉地典型的祥云纹饰,完美地交织在一起,繁复而和谐。
“我外祖母,也是燕人后裔。”童飞轻声道,“她临终前曾说,她嫁给身为汉将的我外祖父那年,带去了半卷手抄的《左传》,而我外祖父,则用平生积蓄,为她换回了一匹最华美的江南丝绸,做成了嫁衣。”
童飞的指尖,轻轻抚过绣谱的边缘,“仇恨,或许可以流传百年。但爱与文明的交融,其实从未真正断绝过。”
慕容灼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抚上了那交织的丝线。
忽然,她的动作一僵。
在绣谱最不起眼的边缘,她发现了一行用极其细小的丝线绣出的汉字,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吾女若存,望不忘根本。”
这……这是母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遗言!
她只以为是母亲的执念,却不想,源头竟在此处!
慕容灼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童飞凝视着她,眼中带着一丝悲悯与了然,微笑道:“因为,这绣谱上的‘根本’二字,指的并非某一个皇族,某一个姓氏。它指的是我们共同的源头。”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是半个燕人。我的外祖母,正是你母亲失散多年的亲姐姐。”
慕容灼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被这血脉与文化的双重真相,击得粉碎。
是夜,月凉如水。
慕容灼换上便装,独自一骑,奔出了大营。
她来到了汉胡边境那块巨大的界碑前。
碑上原本刻着的“汉胡不两立”五个大字,此刻已被磨平了。
在月光下,隐约可见上面重新凿出的五个崭新的大字:
“我们都识字。”
这五个字,比千言万语更具力量。
她抽出腰间的长剑,高高举起,本能地想将这块象征着屈服的石碑劈碎。
可就在剑锋即将落下的一刻,她的目光,瞥见了石碑的缝隙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她收剑,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那是一张用草叶染色的,粗糙的纸。
上面,是一个孩童用木炭画的涂鸦。
画上,是两个手牵着手的女人,一个穿着汉家长裙,一个披着鲜卑胡袍。
在她们的下方,用歪歪扭扭、却努力写得工整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妈妈和阿姨都说,爸爸打仗太累了。”
刹那间,慕容灼握着剑的手,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
她缓缓跪倒在地,将那柄陪伴了她十年的长剑,深深地插入了身前的雪地之中。
寒气顺着剑柄,侵入骨髓,却远不及她心中的那份灼热。
“我不是投降……”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旷野,低声呢喃,仿佛在对自己的灵魂,对身后的百万族人起誓。
“我是替你们……选一条活路。”
七日后,洛阳,皇宫。
戴宗疾步入殿,双手呈上一份沉甸甸的《八部归心表》。
刘甸展开,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部落名称,最终,定格在最后一个鲜红的泥印之上。
那是一枚双燕衔珠图腾的印鉴,属于辽西慕容部。
印鉴之下,再无任何言语。
刘甸缓缓卷起表章,走到殿外,仰望北方深邃的星空。
群星璀璨,仿佛预示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盛大时代,即将来临。
“准备登基大典吧。”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一次,朕要让天下人都亲眼看见,什么叫——万邦来写。”
随着这道旨意传出,洛阳城内,四方来贺的使团开始云集。
有人真心臣服,有人满怀敬畏,也有人,将这视作毕生难洗的耻辱。
鸿胪寺外,往来的人流中,匈奴老祭司贺兰箴看着那些兴高采烈、讨论着如何用汉字书写贺表的各部代表,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他紧紧攥着怀中那份刚刚颁下的《归元诏》,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节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