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京都,兵部侍郎郑存一府邸的书房内,弥漫着与窗外酷暑截然不同的阴冷。
冰鉴里镇着的寒气丝丝缕缕,却也驱不散郑存一眉宇间凝着的燥郁。谋士冯道义垂手立在书案一侧的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蛇行草窠的微响:
“大人,那几个吐蕃‘使者’,已是烧红的烙铁,握不得了。”
郑存一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黄须,眼皮未抬:“哦?何出此言?”
“这几个吐蕃使者,实乃襄王殿下的手笔。”冯道义身子向前微倾,声音沉入幽谷,“若真在天牢里审出个子丑寅卯,坐实了襄王罪责,牵扯出天家秘辛,襄王殿下固然难堪,可大人您,夹在陛下与王爷之间,便是那风箱里的老鼠!这梁子一旦结下,便是死结。襄王坐镇西蜀,手握重兵,万一……万一逼得急了,其心难测啊。”
郑存一捻须的手指骤然一顿。冯道义的话,正正戳中了他心底那点不敢深想的隐忧。
他原想借此拿住襄王一个把柄,好出一出这些年被西蜀军需勒索的窝囊气。
可若真撕破了脸……那后果,他这侍郎的顶戴怕是顷刻就要化作齑粉。襄王跋扈,连他派去的钦差都敢当众折辱,何况他一个并无实权的兵部侍郎?
“依先生之见?”郑存一的声音干涩,喉咙里像堵了把沙子。
“让他们‘缄口’。”冯道义眼中掠过一丝寒芒,“天牢阴湿,染个急症暴毙,或是‘畏罪’悬梁,亦或‘失足’坠井……法子总是不缺的。人一死,便是死无对证。陛下要颜面,王爷要台阶,此事自然烟消云散。大人的差事,也算‘圆融’了结。”
郑存一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可鉴人的紫檀桌面。这浑水,他确实再不想趟了。“也罢,”他最终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认命般的颓然,“就依先生。”
冯道义却并未退下,反而上前半步,阴影几乎罩住了半边书案,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幽微的森然:“大人,您不觉此事……处处透着古怪么?”
“古怪何处?”郑存一抬眼,浑浊的眼珠里透出询问。
“昨日大人刚得了这吐蕃假使的线报,今日便有御史跳出来,翻大人的旧账,时机拿捏得毫厘不爽!更有那侯家,早不来晚不来,偏生此刻登门,追问侯启林的下落。侯启林自天牢被劫,下落不明已逾一月,侯家如同哑了一般,为何偏偏此时发声?大人细思,这桩桩件件,岂非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拨弄乾坤?”冯道义的声音如同冰针,刺入郑存一的耳膜。
郑存一悚然一惊,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经此一点,诸多疑点浮上心头,丝丝缕缕,竟在他眼前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你是说……有人设局?”
“正是!”冯道义斩钉截铁,“此人心思,深沉如九幽寒潭!先以侯启林旧案将大人逼至墙角,再抛出吐蕃假使这根救命稻草,诱使大人与襄王殿下鹬蚌相争。他则稳坐钓台,静待渔利!”
“此人是谁?!”郑存一猛地抬头,眼中惊怒交迸,如同困兽。
冯道义一字一顿,声音重若千钧,敲在郑存一心坎之上:“此人远在千里之外,却已搅动京都风云!若其亲临,恐你我皆非其敌手!大人,此人便是那太福祥之主——秦文!”
“秦文?!”郑存一失声,肥硕的身躯在太师椅上震了一下。
“非他莫属!”冯道义语速加快,条分缕析,如抽丝剥茧,“唯有他有此动机——长公主乃其禁脔,岂容远嫁吐蕃?唯有他有此手段——请动礼部赵尚书、户部李尚书,‘恰好’在顺天楼宴请大人,‘恰好’隔壁便是那吐蕃使团,‘恰好’点了全鱼宴!大人明鉴,吐蕃人视鱼为秽物,此乃举世皆知!这便是做给您看的局!环环相扣,润物无声,引大人步步踏入彀中而不自知!其心机之缜密,布局之深远,实乃卑职生平仅见!你我,皆在其掌中矣!”
郑存一脸色由青转黑,额角青筋突突跳动,一股被彻底愚弄的邪火直冲天灵盖:“哼!他秦文也得意不了几天!太福祥那边,老徐已传回消息,霍乱已起!够他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了!”
“大人!”冯道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急切,“您还信那老徐?卑职敢以项上人头作保,太福祥之乱,此刻必已风平浪静!至于老徐……”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讥诮,“恐怕早已是秦文掌中玩物,他所传回的消息,不过是秦文想让您看到的幻影罢了!”
仿佛冥冥中自有呼应,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外,传来管家带着惶急的禀报声:“老爷!门外来了个乞儿,丢下个包袱便跑,说定要老爷亲启!”
“拿进来!”郑存一心头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一个沾着污渍的青布包袱被管家战战兢兢捧上案头。郑存一手指微颤,解开那粗糙的包袱皮,露出里面一个寻常的桐木盒子。他深吸一口气,掀开盒盖——
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混合着生石灰的呛人味道,猛地冲了出来!
盒中,一颗须发花白、双目圆睁、凝固着无尽惊骇的人头赫然在目!正是他深埋在太福祥多年的暗桩——老徐!
人头下方,压着一张素白纸笺。郑存一抖着手抽出,只见上面一行铁画银钩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森然寒意:
“此獠虽食郑禄,实为襄王鹰犬。太福祥代劳清理门户,侍郎大人勿念。”
落款处,是三个锋芒毕露、仿佛带着无声嘲弄的墨字——
太福祥!
郑存一如遭无形重锤猛击,眼前骤然一黑,耳中嗡鸣不止。那肥硕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噗通”一声,重重瘫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
那封染着血腥气的短笺,从他无力滑落的手中飘下,像一片来自地狱的枯叶,悠悠然盖在了老徐那双至死未能瞑目的眼睛上。
书房内,死寂如坟。唯有那冰鉴中寒冰消融的水滴,沿着铜盆边缘,一滴,又一滴,落在浅浅的积水中,发出单调而惊心的“嗒……嗒……”声,敲打着郑存一濒临崩溃的神经。
原来这老徐,竟是双面之鬼。他不仅奉行郑侍郎之命,更暗中听命于远在西蜀的襄王。那场针对长公主的刺杀,根子竟在襄王身上。
襄王本欲与蛮族和亲,一南一北,遥相呼应,成夹击大梁之势。此计却被长公主从中作梗,更半路杀出个秦文,彻底搅黄。
襄王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奈何鞭长莫及。欲夺大梁,必先除去威望日隆、手握绣衣天使的长公主。这才有了借吐蕃和亲之名,欲将其诱入西蜀绝地的毒计。
可惜那几个常年招摇撞骗的假货,早已迷失在富贵乡中,将事情办砸了。此刻,襄王那封言辞恳切、大义凛然的奏章,想必已呈于皇帝案头。奏章中,襄王必是痛心疾首,言自己“刚查清”这伙人乃杀害真使冒名顶替的凶徒,恳请陛下“务必将此等祸国奸佞绳之以法”。
若无长公主与秦文事先点破其中关窍,皇帝见了这奏章,怕真要被襄王这“大义灭亲”之举感动涕零。
而让襄王“知晓”此事,本就是秦文棋盘上的一步险棋。襄王拥兵自重,扼守大梁西南门户,眼下绝非与其彻底撕破脸皮的良机。提前“告知”,是逼他自断臂膀,自行清理门户,亦是警告——莫生不臣之心。
若皇帝真被蒙蔽,逼反了襄王,西南烽火一起,又将是赤地千里,白骨盈野。
至于老徐如何得知这吐蕃假使的内幕?自然是秦文有意为之。他假作不经意间,与那李香草闲谈时,“漏”出了几句关键。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送菜经过的老徐听个正着。当夜,那只载着密信的鸽子便扑棱棱飞向了西蜀。老徐的价值,至此已如风中残烛。最后一点余烬,便是化作这份送给郑侍郎的“厚礼”。秦文以此冷冽如刀的方式宣告:侍郎大人的一举一动,尽在太福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