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的目光如同被焊死在图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修改标记,在反复的挫败中凝结成一个愈发清晰的念头:此路不通!必须彻底摒弃笨重的铸件,转向轻薄铁板卷制!
再以这时代最可靠的铆钉铆接密封!橡胶的适时出现,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接口垫圈的燃眉之急,终于有解了!他头也不抬,对着门外侍立的丁南吩咐:“去,请铁匠坊牛大管事,还有医院的陈康师傅,立时来书房议事。”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伴着浓烈的烟火与铁锈气息传来,牛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稍后,陈康也由两个半大徒弟一左一右吃力地搀扶着,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蹭进书房,额角早已沁满细密的汗珠,呼吸微促。
秦文摊开那卷承载着无数心血的图纸,指尖直戳核心的锅炉部分,开门见山:“二位,翻砂铸锅炉,我们试了又试,反复验证,此路不通了。第四代蒸汽机,锅炉主体,改弦更张——用铁板卷制!所有接口,皆以烧红的铆钉铆死!再辅以新得的橡胶垫圈,力保气密无虞!”他目光转向陈康,“陈师傅,闻你乃冶铁铸造大匠,更听闻你在铆接这门古艺上,有独到的家传绝活?此事成败,铆接乃是顶顶要紧的关节。”
陈康那原本灰暗暮气的眼神,在听到“铆接”二字时,骤然如枯槁的炭火被风一吹,迸溅出灼热的火星,亮得惊人。
他几乎是本能地,试图挺直那因右腿残缺而习惯佝偻的脊背,枯瘦如鹰爪的手指,精准地点向图纸上几处要害受力点,语气里透出一种久违的、属于顶尖匠人的笃定与自信:“东家明鉴!铆接之法,确乎可行!只要铁板够平够韧,孔位打得毫厘不差,烧得通红的铆钉趁热嵌入孔中,大锤落定,千钧之力锻打成头,待其冷却收缩,其牢固紧密,远胜那笨重易裂的铸造件百倍!小的当年在江南,督造那三江口锁龙闸,主闸口的万斤铁闸门,便是依此法铆接,数十载洪水滔天,冲刷拍打,至今岿然不动!”
一旁的牛大听得连连点头,瓮声瓮气地补充:“铁板卷筒子,比铸那实心大铁疙瘩省料省工,炉温要求也低些,俺铁匠坊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能打!”
秦文精神为之一振,连日笼罩心头的阴霾仿佛被这两股匠人的坚定驱散了些许:“好!第四代核心,便是这铁板铆接锅炉!”
然而,牛大紧接着又兜头泼下一盆冰冷的现实之水,他搓着布满老茧和烫疤的粗糙大手,眉头紧锁如铁疙瘩:“东家,铁板好说,俺们拼死命也能打出来。可要打出厚薄均匀、平整光洁如镜面的大块铁板……难,难如登天!全凭老师傅一锤一锤凭手上感觉、眼里功夫去锻打延展,费时费力不说,尺寸一大,厚薄更难掌控,这边薄如纸那边厚如砖是常有的事。没有好铁板,这锅炉的力道和那最最要紧的气密……怕是悬在半天云里呐。”他黝黑的脸膛上,忧虑深重如墨。
“这个不难,”秦文神色平静,随手从案头另一摞图纸中抽出一张,递给牛大,“你去铸造两个精铁实心大柱,用车床打磨得溜光水滑,再按照这图纸上的法子,打造一套轧辊机。铁板置于两辊之间,反复滚压,如同擀面一般,自然就能得到厚薄均匀、平整如砥的铁板,比你那靠天吃饭的‘老师傅手上感觉’,可靠百倍。”
牛大接过图纸,只扫了几眼,那粗犷的脸上便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连连拍腿:“妙!妙啊东家!这法子,省力又规整!”旁边的陈康急得伸长了脖子,奈何他从未见过秦文这种融合了现代机械原理的图纸,线条、符号如天书般横亘眼前,全然不解其意,脸上写满了焦急与茫然。
牛大见状,憨厚一笑,指着图纸比划着给陈康解释:“陈师傅你看,东家的意思,是铸两根铁柱子,磨得光溜溜的,平行架起来,中间留好缝隙。再把烧红的铁坯子塞进去,用个绞盘或者牛马的力气,转动这两根大铁柱子,像擀面杖擀面皮一样,一遍一遍地轧过去……铁皮不就又平又匀了?哪还用得着老师傅抡大锤凭运气?”
牛大的解释粗浅却形象,陈康听罢,脸上的茫然瞬间被一种近乎呆滞的震惊取代。
他浑浊的老眼睁得滚圆,死死盯着那图纸,又猛地抬头看向秦文,嘴唇哆嗦着,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位年轻的东家。
这法子……简直是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困扰冶铁行当千百年的铁板均匀难题,竟被如此简单、却又匪夷所思地破解了?
“快……快扶住我!”陈康声音发颤,对着身旁的徒弟急促道。
两个徒弟不明所以,慌忙用力搀紧。只见陈康猛地挣脱些许支撑,竟朝着秦文的方向,重重地矮下身去,额头“咚”的一声触到冰凉的地砖。
“东家在上!小的陈康……叩拜东家!”他声音哽咽,带着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恳求,“求东家赏口饭吃!小的残废之身,愿在东家麾下,哪怕做个烧火添炭的杂役,只要能……能学得东家这通天彻地的冶铁之术,万死不辞!”说着,又是重重一个响头磕下。两个小徒弟见师傅如此,也慌忙跟着矮了半截,砰砰磕头。
“赶紧起来!这是做什么!”秦文眉头微蹙,上前一步,亲自用力将陈康搀扶起来,“陈康,我叫你来,就是让你来打铁的!发挥你所长!”
陈康被扶起,身体还在微微颤抖,脸上疤痕虬结的肌肉抽搐着,眼中是巨大的困惑与自轻:“东家……小的这腿……废了,走路都费劲,还能……还能打铁?还有用吗?”那话语里的卑微与绝望,听得人心头发酸。两个徒弟也抬起泪眼汪汪的脸,惶恐地看着秦文。
秦文看着眼前这被时代和命运摧残得几乎失去脊梁的老匠人,语气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腿坏了,又不用腿抡锤子!你有一身本事在肚子里,有几十年积攒的眼力和经验在手上!我要的,是你坐镇指挥,把你会的东西,掰开了揉碎了,教给你带的徒弟,让徒弟们去干那力气活!在太福祥,没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套混账规矩!你教得越多,本事越大,地位越高,工钱越厚!懂了吗?”
“东家……这……这也行?”陈康脸上的疤痕似乎都因激动而泛红,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他这大半辈子,学的就是“留一手”,防的就是徒弟。
“有啥不行!”旁边的牛大用力拍了拍陈康的肩膀,声音洪亮,带着过来人的底气,“老陈,你得信东家!当年我在赤阳城,东家一句话,我就跟来了。要不是东家,哪有我牛大和手下兄弟们今天的饱饭暖衣?东家说行,那准行!”
“那……那谢谢东家!谢谢东家再造之恩!”陈康眼中的灰暗彻底被点燃,一种近乎“重生”的希冀光芒在他眼中剧烈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