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一行驱车抵达水井处,尚未近前,便听得人声鼎沸,一片喧嚣混乱。果然如他所料,此处出了状况。
但见水井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自打这深井出水,秦文便运用所知,设计了一个巨大的铜桶,桶底以特制的“胶皮”做了严密的堵头。铜桶以粗绳悬下井中,沉入水面,少顷便满。再用一头健牛拉动绞盘,将沉重的满桶缓缓提上井台。
井旁设有一个巨大的石槽,提上来的水便由人工倾倒入槽中,槽底凿有孔洞,百姓便在此处排队接水。
虽然雇佣一头牛和一名力夫,每月需耗费五百铜钱,但此法既保证了稳定供水,又免去了百姓自行提水坠井的风险,本是一桩善政。
然而,西城区缺水日久,如今有了免费且洁净的活水,局面便失了控。许多人家,尤其住得近的,一日竟来打水十数趟,洗衣、泼地,毫不吝惜。
住得远的百姓,往往排上大半日也轮不到一桶。更有些许滑头,私下塞给看井的丁老头几个铜板,便能大摇大摆插到队首,立时引起后面苦等多时者的冲天怨气。
此刻,指责、谩骂、推搡,乱作一团,沸反盈天。
丁南见状,眉头一拧,大步上前,声若洪钟:“肃静!尔等在此喧哗推搡,成何体统!所为何事?”
那看井的丁老头见是丁南,如同见了救星,连滚带爬地过来,指着混乱的人群,抢先告状:“丁将军!您可来了!是这些人坏了规矩!胡乱插队,还肆意糟蹋井水!老汉我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他们便…便不依不饶了!”
他话说得委屈,眼神却闪烁不定。这丁老头,本是丁南找来负责此事的。当初水井修葺加盖,便是丁南经手,寻思着找个稳妥人看着,便用了这同姓的本家老头。
殊不知,这丁老头面憨心贪,早已收了钱行方便之事。
丁南正待追问,却见秦文已从马车下来,缓步走了过来。人群见来了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又见丁南对其恭敬,喧闹声不由得低了几分。
“此处取水,还需排队争抢?”秦文扫视着混乱的人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丁南忙道:“东家,这位便是看井的丁老头。”又对丁老头低喝:“还不快见过东家!”
丁老头一听“东家”二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小老儿丁有福,叩见东家老爷!叩见东家老爷!”
秦文微一抬手:“起来说话。为何如此混乱?”
丁老头颤巍巍起身,抹了把汗:“回…回东家老爷的话,实在是…是来打水的人太多了!不光西城区的,连城里一些人也嫌自家井水苦涩,或是嫌提水费力,都涌到这儿来了。咱这井水清甜,又省力,谁不想来?可…可架不住人多啊!有些人住得近,一天跑十来趟,恨不得把井搬回家去!住得远的,排半天也未必轮上一瓢。更…更有些人…”他话未说完。
人群中一个粗壮的汉子早已按捺不住,跳脚嚷道:“东家老爷!您给评评理!我王老五可是交了月钱的!丁老头亲口说的,交了钱,随到随取,不用排队!如今倒好,这些人堵着不让!丁老头,你个老东西,收了钱不认账了是不是?装什么孙子!”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丁老头脸上。
此言一出,如同沸油入水,人群炸开了锅。
“什么?交了钱就能插队?”
“好你个丁老头!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我说他怎么对那几个插队的睁只眼闭只眼!”
“退钱!退我们的血汗钱!”
无数道愤怒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丁老头身上。丁老头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扑通一声又跪倒在秦文脚下,额头重重磕在硬地上:“东家老爷饶命!东家老爷饶命啊!小老儿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我退钱!我这就退钱!求东家老爷开恩,饶过小老儿这一回吧!”
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哗啦一声,将里面的铜钱尽数倒在地上,黄澄澄撒了一片。
原来他收的“月钱”也不多,七八户人家,每户每月不过五文、十文。
秦文面沉似水,眼中怒意一闪而逝。他看向丁南,声音冷了几分:“丁南,此人是你寻来的?”
丁南此刻也是额头冒汗,后背发凉。他万没想到自己找来的人竟捅出这么大篓子,还打着太福祥的旗号收黑钱!
他羞愧难当,单膝跪地:“属下失察!用人不明!请东家责罚!”他这才反应过来,在沛县,一个普通力夫月钱不过两百文上下,一头壮牛租用一月也只需百来文。这丁老头开口就是五百文,自己竟未细究,白白被他诓骗了大半!
秦文目光扫过那几户交了“月钱”又吵嚷得最凶的人,沉声道:“尔等既已交钱与他,便去找他索回。然此等行径,坏了规矩,从今往后,尔等亦再无插队之权!”他又转向磕头不止的丁老头:“至于你,贪墨敛财,败坏太福祥声誉,岂能轻饶?来人!”
两名随行侍卫应声上前。
“将他捆了,押送沛县县衙,交由赵县令,依律处置!”秦文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东家老爷开恩啊!饶命啊!”丁老头凄厉的哭嚎声被侍卫拖拽着远去。
秦文不再看他,转向惊疑不定的人群,朗声道:“诸位乡亲父老!此井凿成,本为解沛县百姓缺水之苦,分文不取!然水乃天赐,亦非无穷。若人人不知节制,肆意浪费,或倚势强占,则此井亦将枯竭,或争端再起!今日之事,错在管事之人,亦在无序无度!自即日起,取水须遵新规!”
他指派两名侍卫:“你二人,暂留此地,维持秩序,按先来后到,一人一桶,依次取水!若有争执插队者,逐出队列!”侍卫领命,立刻开始大声吆喝,指挥人群排成长龙。
秦文又对丁南道:“起来吧。此事错不在你全责,只怪人心叵测,你涉世未深,为其所蒙蔽。然用人不当,亦有疏失。此事,再交予你办妥,将功补过。”
丁南感激又羞愧地起身:“谢东家宽宥!属下必竭尽全力!”
秦文不再多言,带着众人返回太福祥小院。甫一进院门,丁南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东家!属下无能!识人不明,致使太福祥声名受损,更累及东家亲临处置!属下…属下罪该万死!请东家重罚!”他额头触地,声音哽咽。
秦文将他扶起,语气缓和:“我说了,此事不全怪你。人心之贪,非你所能尽知。吃一堑长一智便是。要紧的是,如何将这水井之事,彻底理顺,杜绝后患。”
他略一沉吟,唤来小院中负责洒扫浆洗的蓝嫂。这位蓝嫂,是周冷月当初留在沛县看守院落的老实妇人,为人勤恳可靠。
“蓝嫂,你可知这附近,可有本分可靠、能担起看井之责的人家?”
蓝嫂放下手中的活计,搓着围裙,忙不迭地道:“回东家话,有的有的!我家那口子,就在镇上给人做短工,身子骨还算硬朗。早先挖井时他就想去,可惜年纪大了些,没被选上。若东家不嫌弃,让他去看井,他准保尽心尽力!工钱嘛…能给个二百文一月,他就感恩戴德了!”她说着,眼中满是期盼。
“甚好。”秦文点头,“只是看井需用牛力拉动绞盘提水,你家可有牛?”
蓝嫂面露难色:“回东家,牛…牛是没有的。家里穷,哪养得起那金贵牲口。”
“无妨。”秦文对丁南道,“你即刻去牲口市,挑选一头健壮温顺的耕牛买下。再于井旁空地,搭个简易牛棚,所需草料,由太福祥按月供给。蓝嫂家的男人,便负责日常喂牛、看护井台,谨防宵小破坏。工钱,就按蓝嫂所言,月钱二百文。”
蓝嫂闻言,喜出望外,拉着身边一个憨厚老汉就要跪下磕头:“谢东家大恩!谢东家慈悲!当家的,快给东家磕头!”
秦文示意他们起身:“不必多礼。尽心做事便好。”
他又对丁南补充道:“此外,调拨两名轮值侍卫。一则护卫这小院周全;二则每日不定时前往水井巡视,协助维持秩序,震慑宵小。若有滋事者,拿住送官!”
“属下明白!”丁南躬身领命。
秦文思虑周全,继续吩咐:“光靠人盯人排,终非长久之计。丁南,你明日持我名帖去县衙,请赵县令派两名书吏前来。为西城区及确有需要的城内住户登记造册,按户发放取水木牌。牌上需写明户主姓名、住址,并限定每日可打水桶数。凭牌取水,按序排队,过数不补!如此,既可杜绝浪费,亦能稍解远户之忧。”
丁南仔细记下:“是!东家此法周全!属下明日便去办理!”
看着丁南领命而去,秦文望向窗外。小小一口水井,便牵出这许多人心算计、利益纠葛。欲行善事,亦需规矩方圆,恩威并施。这浊世之中,欲引清泉,涤荡人心,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