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煦暖,熏风微醺。京华一隅,雕梁画栋的临水轩榭中,几位锦衣华服的贵胄公子凭栏笑谈。
居中一位身着蜀锦团花长袍、腰悬羊脂美玉的年轻公子,正矜持地拈着一物,向众人展示。
那物不过掌心大小,镶着繁复银边,琉璃镜面光洁如水,在日头下流转着炫目的华彩。
“诸位且观,此乃小弟新得之宝。”刘姓公子嗓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得意,指尖轻抚光滑镜框,“西域胡商万里携来,照人纤毫毕现,眉发根根可数。较之府中那些昏黄模糊的铜鉴,何止云泥之别?五十两雪花纹银,端的物有所值。”言罢,将小镜递予身旁伸颈探看的友人。
那友人接过,往自家脸上一照,喉间立时迸出一声讶异的抽气:“噫!果是稀世奇珍!鼻尖汗毛竟也历历在目!五十两?刘兄慧眼识珠!”周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尽是艳羡与赞叹。
另一厢,几位华服子弟高谈阔论,唾沫星子几乎溅到玉盘珍馐之上。一人抚掌哂笑:“王兄此言差矣,汗血宝马纵是神骏,终是凡俗之物。小弟新得一对‘雪里红’异种画眉,其鸣清越,三日绕梁,方称得上雅人深致。”
立刻有人接口,眉飞色舞:“画眉之属,何足道哉?春风楼新至的‘玉簟秋’姑娘,那才是色艺压群芳!一曲《霓裳》终了,满堂寂然,余韵悠长。下月堂会,小弟已是包下了……”
他们的天地,金樽玉液,宝马香车,软红十丈,与那田垄间泥泞中挣扎的身影、卑微如尘的乞求,隔着九重霄汉,永无交集。
太福祥造纸工坊。湿润的草木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碱味,弥漫在空气里。数月煎熬,在秦文给出的几味关键“药水”指引下,工匠们终是守得云开。
巨大的抄纸池畔,数名老匠屏息凝神,手中细长坚韧的竹竿小心翼翼地从池中挑起一张巨大、湿漉漉、犹自滴水的纸张。
那纸质地前所未有地匀净细腻,色泽竟是初雪般的柔和微白,在天窗漏下的光柱中,薄似蝉翼,却隐隐透着一股柔韧的筋骨。
“成了……苍天有眼!真真成了!”须发皆白、满手老茧与碱蚀伤痕的老匠头孙大眼,声音抖得不成调,浑浊老眼里水光浮动。
阳光穿透那薄而韧的纸面,投下温润光晕,映着一张张因狂喜而涨红、因难以置信而微微扭曲的脸庞。
工坊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低吼,旋即又陷入一种近乎虔诚的寂静,众人目光灼灼,追随着那张被缓缓移向烘墙的奇迹。
秦文捻起一张已然干透、裁切齐整的成品宣纸。指尖细细摩挲着那细腻平滑、略带韧性的独特触感,与现代工业纸张迥异的温润与生机,丝丝缕缕沁入心脾。他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喜爱,更有久违的释然。
“成了。”他低声自语,声线里带着穿越以来罕有的轻松,“这质地……这匀度……最要紧是这成本……总算能往下压一压了。”仿佛已见这更优更廉的纸张,如甘霖般,多少浸润大梁那干涸龟裂的文教土壤。
“东家,数月心血,终究不曾白费。”身后传来清泠之声,是周冷月。她亦拿起一张纸,对着光细看,眸中映着纸的微芒。
“虽已成,然这纸浆杂质仍嫌多了些。看此处泛黄斑点,便是未捣碎的木质纤维。”秦文指尖点向纸上一处微瑕。
“木质……纤维?”周冷月与近旁的老孙头同时一怔,面面相觑,这词儿如同天书,从未入耳。
“东家明鉴,”老孙头忙不迭解释,皱纹里刻着疲惫与敬畏,“这已是几十个壮劳力,嘿呦嘿呦捣了几天几夜,又经几道筛滤才得的浆水……”他粗糙的手指抚过那纸,如同抚过初生婴儿的肌肤。
“孙匠头,那便是筛滤不够细密。下次用麻布,多加几层再试。”秦文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转圜的意味。他深知,在这方天地,技术便是命脉,容不得半点含糊。
“眼下这纸,较之过往,已是天上地下。便这般成色,大梁市面上也不多见。”周冷月轻声道。纸张于此世非是新物,然价昂如金,寻常百姓只能用些草纸,唯有富贵之家,才使得起这宣纸。
“要做,便做大梁最好的纸。”秦文心中默念,带着超越千年的见识落于此间,若不能执掌牛耳,岂非愧对这番际遇。
然而,这份初绽的喜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未散,便被池底沉重的现实迅速吞没。
工坊另一端,景象截然不同。十数条精赤上身的汉子,筋肉虬结如古铜铸就,分作几组,围拢着巨大的石臼。
沉重的硬木长杵被他们环抱,每一次奋力举起,裸露的脊背上汗水便如蜿蜒小溪滚落,在尘埃中划出亮痕。喉间迸发出低沉如闷雷的号子:“咳——哟!起——!” “嘿——哟!落——!” 号子声中,千钧木杵轰然砸下,重重撞击在石臼内浸泡得发胀的树皮草梗之上。
“砰!砰!砰!”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远古战鼓,在工坊内反复擂响,震得脚下地面微微发颤,轻易盖过了抄纸池畔的欢腾。如此耗尽人力,汗流浃背劳作一整天,所得纸浆,不过寥寥数桶。
秦文的目光从手中温润的宣纸移开,落在那号子声中奋力挥杵、汗如雨注的身影上。原始的劳作方式与他带来的局部革新,形成刺眼而无奈的鸿沟。一股沉甸甸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这效率,搁我那时代,主事人怕是要以阻碍生产力发展的罪名进去踩缝纫机了……”一个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念头在脑中滑过,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大梁数百万寒窗士子,何时才能人人有纸可书?这条路,怕是比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更令人望而却步。”
科技的火花,在庞大滞重如山岳的旧时代现实面前,终究显得如此微弱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