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突然变得刺耳,刘二柱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去年冬天他蹲在结冰的砖坯堆前修补裂缝的场景,与此刻重叠在一起。
那时他冻得通红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工具,是程二华默默递来的暖手炉让他坚持到最后。
此刻,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看着王建国翕动的嘴唇,却像隔着水幕般听不清话语。
“柱子?”
王建国伸手在刘二柱眼前晃了晃。
“高兴傻啦?嘴张得能塞下鹅蛋了!”
刘二柱后退半步,后腰撞上砖垛发出闷响。
粗糙的砖棱硌得生疼,这才让他找回些真实感:
“建国哥...这...这太突然了!”
他声音发颤,额角的汗珠顺着刀刻般的皱纹滑落。
“我才20岁,连窑温曲线图都还没摸透,怎么能当厂长?肯定是弄错了...”
程二华却已红了眼眶,他想起上个月暴雨冲垮窑顶,是刘二柱顶着狂风爬上摇摇欲坠的砖窑,用身体护住了最后一窑待烧的砖坯。
此刻他重重拍了拍搭档的肩膀:
“柱子,咱们俩搭把手把砖厂撑起来!你对火候的判断比老师傅还准,这厂长你当得!”
王建国欣慰地看着二人,把信纸郑重塞进刘二柱掌心:
“宋主任在推荐信里写得明白,你们一个懂技术,一个会管理,双剑合璧才能把厂子带出新天地!”
他指着远处正在扩建的新窑炉。
“下个月省物资局要来订货,这可是咱们打响招牌的好机会!”
刘二柱低头摩挲着信纸上烫金的公章,突然挺直腰板,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
“建国哥,二华,我干!不过说好了,要是出岔子,你们可得随时拉我一把!”
三人的笑声混着砖窑的轰鸣声,惊起一群白鸽掠过湛蓝的天空,翅膀扑棱声里,仿佛已经能听见砖厂迈向红火未来的脚步声。
砖窑蒸腾的热浪中,程二华盯着王建国手中微微卷起的红头文件,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起三天前深夜,父亲蹲在灶台前,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火星映着满是沟壑的脸:
“宋主任找我合计了好几回,说最该当厂长的是建国。可这小子,性子野惯了......”
此刻看着王建国随意挽起的衬衫袖口,还有那双永远沾着泥土的解放鞋,程二华突然全明白了。
“建国哥,”
他声音沙哑,伸手按住正要转身的王建国。
“我爹都跟我说了。宋主任找他商议过七回,每次都在老槐树下从日头偏西聊到月亮爬上树梢。他们最初定的厂长人选,本来是你。”
话音未落,刘二柱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手里还攥着的牛皮纸信封簌簌作响。
王建国微微一怔,随即仰头笑出声,笑声惊飞了窑顶几只打盹的麻雀。
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烟卷时,指节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
“二华,你这心思比砖窑的火眼还透亮。”
火苗窜起的瞬间,他眯起眼睛,回忆起上午在宋主任办公室的场景。
老式吊扇吱呀作响,檀木桌上摊着密密麻麻的人员调配方案,最上面的红笔批注格外醒目:
“建议王建国同志全面统筹”。
“宋主任今天把我堵在办公室三个钟头,”
王建国弹了弹烟灰,火星溅落在焦黑的砖地上。
“又是拍胸脯保证后勤,又是画蓝图说要建全省最大的窑厂。可你们看看我这双手——”
他摊开布满老茧的手掌,指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砖灰。
“打小在山里跑惯了,让我天天对着报表和会议纪要,比让我跳进滚烫的窑炉还难受。”
刘二柱突然想起去年秋天,王建国带着他们翻山越岭去找黏土矿。
那天下着细雨,山路泥泞不堪,可王建国像头矫健的山豹,在悬崖边徒手扒着岩壁探路,裤腿被荆棘划得稀烂也浑然不觉。
这样的人,确实不该被钢筋水泥的厂房困住。
“但你们不一样,”
王建国突然正色,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逡巡。
“二华懂人心,上次老周媳妇生病,你连夜骑车二十里请大夫;柱子有技术,上个月改良的窑炉出坯率提高两成。砖厂交到你们手里,我比自己当厂长还踏实。”
他用力拍了拍两人肩膀,转身走向停在土路上的二八自行车,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好了,我这‘甩手掌柜’该去给你们找新订单了!”
程二华和刘二柱望着远去的身影,手中的任命书突然变得滚烫。
风掠过砖垛,卷起零星的碎纸,恍惚间,他们仿佛看见未来的砖厂烟囱林立。
而那个永远自由不羁的身影,正站在更高处,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砖厂的热浪裹挟着泥土的焦香,刘二柱望着手中微微发烫的任命书,喉结上下滚动着,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的茧子里。
远处窑炉升腾的青烟在烈日下扭曲成模糊的形状,像极了他此刻混乱的思绪。
\"可是比我们有能力的人多的是呀,\"
他声音发颤,目光扫过程二华同样不安的脸庞。
\"我们才二十出头,连火候把控都没完全摸透,怎么能担此重任呢?\"
王建国倚着砖垛,随手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毛巾上的盐碱白印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他望着眼前这两张被晒得黝黑的年轻面孔——程二华眼角还留着去年抢险时的疤痕,刘二柱虎口处新添的烫伤还结着痂。
\"就因为你们年轻,才要把担子交给你们。\"
他的声音混着砖窑的轰鸣,却字字清晰。
\"年轻就是本钱,有使不完的干劲,敢想敢闯的冲劲,还有装满新点子的脑子。\"
刘二柱咬着嘴唇,脚在地上来回蹭着,扬起细碎的尘土。记忆突然闪回到上个月:
他调试新窑炉时操作失误,差点酿成大祸,是王建国带着老师傅们连夜补救,才保住了整窑砖坯。
\"可是...可是我们做不好怎么办?\"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要是搞砸了,整个砖厂的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