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日,晨。
裕丰街,淇水茶楼。
昨日的疯狂余烬未熄,今晨的茶楼躁动如故,人声鼎沸中,处处弥漫着焦灼与贪婪的气息。
临窗的位置早已被抢占一空,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丰裕街上那几家紧闭的粮行大门。
“昨日粟米都冲上三百文了!今日怕是要回落吧?”一个精瘦汉子声音发虚,带着侥幸。
“回落?痴人说梦!”旁边一个富态粮商嗤笑,唾沫横飞:“城外灾民今日又来了一两千人,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等着吧,还得涨!”
“那帮金陵来的疯子,简直是在拿银子填海!听说昨日下午又拉走几十大车!眼睛都不眨一下!”有人语气复杂,既惊惧又夹杂着一丝羡慕。
“可这也太贵了!三百文一石粟米?这……这是要吸干咱们的血啊!”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的教书先生捶胸顿足。
“贵?嫌贵就别吃!”粮商冷笑,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夷:“等着瞧吧!巳时开市,我赌再涨二十文!”
“二十文?我看悬,昨日冲那么猛,今天总该……歇歇脚了吧?”精瘦汉子神情犹疑,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质疑声尚未落下,茶楼外陡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喧哗!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冲进茶楼,脸色涨红,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涨了!又涨了!开门红!粟米三百二十文!小麦四百二十文!大米五百二十文!比昨日收市又涨了整整二十文一石!!”
“嘶——!”
茶楼内瞬间被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淹没!
随即是更大的哗然与骚动!
那些刚刚断言“该歇歇”、“该回落”的人,瞬间被啪啪打脸!方才的侥幸也荡然无存。
然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在有心人的鲸吞豪夺和投机者的推波助澜下,粮价踏碎了人们的一切理智和认知,向着令人窒息的高位狂奔!
粟米:340……360……380……!
小麦:400……430……460……!
大米:480……510……550……!
“粟米三百八十文了!!”
“小麦四百六十文!!”
“大米……五百五十文!!天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惊呼与绝望的尖叫,如同濒死的哀嚎,不断在各处响起。
这个价格,早已超出了“贵”的范畴,如同一座巨山,将每一个普通淇县百姓的脊梁骨压得咯吱作响,濒临断裂。
集市上,一个攥着几枚磨损铜板的妇人,呆呆地望着粮铺水牌上那刺目惊心的数字,蜡黄的脸上血色褪尽。
她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开口,最终只是默默地将空瘪的米袋掖回怀里,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消失在绝望的人潮中。
路边的小贩默默收起了摊子,进货的成本已是天价,售卖只是奢望。
寻常巷陌,往日的烟火气消散无踪,稀稀落落的炊烟透着凄凉,孩童饥饿的啼哭取代了往日的嬉闹。
半石发霉的粟米,竟需一个壮劳力拼死拼活近两个月的血汗钱!
淇县,正慢慢被恐慌与绝望的气息笼罩……
而这股毁灭性的浪潮,冲击最猛烈、最直接的,便是新淮河棚户区。
这里的人们,本就是依附在烂泥坑里挣扎求存的浮萍。
那点微薄的工钱,在飞涨的粮价面前,瞬间化作虚无。
这让本身就无存粮的他们更是雪上加霜。
绝望如同跗骨之蛆,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扼住了这片泥泞破败之地上每一个生灵的咽喉。
忠义堂,议事厅。
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叶清崖端坐主位,那张清丽绝伦的俏脸此刻寒霜密布。
一双凤目之中,熊熊怒火几乎要破瞳而出,烧尽眼前的一切。
齐猛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堂下几位忠义堂骨干,人人眼含血丝,面上交织着悲愤与绝望。
“狗日的粮商!这群喝人血的畜生!这是要把咱们棚户区的人往绝路上逼啊!”
齐猛一拳狠狠砸在破旧的榆木桌面上,震得粗陶茶碗叮当作响,茶水四溅。
“还有那个狗官秦昊!他来的短短几日就闹得民不聊生,粮价都他娘涨到天上去了,也不见他出来管一管!”
“管?”叶清崖咬着银牙,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嘲讽:“他只怕正和漕帮那帮狗东西在暖阁里,对着咱们的血肉坐地分赃呢!”
齐猛愤然点头:“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盐碱地‘管强征不成,碰了一鼻子灰,转头就把这口恶气撒在棚户区百姓头上!简直猪狗不如!”
当晚被吴起救下时的感激和惊惧,此刻早已被无尽怒气冲击得消散殆尽。
“帮主!不能再等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骨干霍然站起,双目赤红:“再等下去,兄弟们的婆娘孩子都要饿出人命了!去新乡!去牧野!咱们砸锅卖铁,派精干的兄弟,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运些粮食回来!能救一口是一口!”
“对!他娘的,实在不行就抢!总不能让一家老小活活饿死!”
立刻有人嘶声应和,眼中凶光四射。
叶清崖秀眉紧锁,美眸中尽是忧虑。
去邻县买粮路途艰险不说,忠义堂这点微薄家底又能买回几石粮食?养活几张嘴?
可……这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齐猛,”叶清崖声音低沉:“你立刻去清点堂里能动用的所有银钱,挑选最得力的兄弟,准备车马……”
话音未落,一名年轻帮众进来禀告道:
“帮主,县衙……秦县令在门外求见!”
厅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压抑不住的怒哼和低吼从众人胸腔里爆发出来!
“谁?”齐猛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这狗官来了?”
叶清崖眼中寒光爆射,怒极反笑:“好!好一个秦大人!我们还没去县衙找他算账,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这位‘青天大老爷’,今日又准备演哪一出‘体恤民情’的大戏!”
说完,她猛地坐回主位,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丝毫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秦昊今日一身簇新的青色官袍,在略显昏暗的厅堂里显得有些刺眼。
他身后跟着神色警惕的梁辅升,和两名佩刀的衙差,步履沉稳地从外面进来。
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浓烈愤怒与绝望气息。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堂内每一张写满敌意和仇恨的脸,最终,落在主位上那位冰雕玉琢、却蕴含着无尽怒意的女子身上。
“叶姑娘、诸位,有礼。”
秦昊微微拱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秦大人,”叶清崖一声轻哼,‘秦大人’三个字咬得极重,语气里带着冰冷的嘲讽:“不知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不仅没有起身相迎,更是没有丝毫客套。
秦昊微微皱眉:“也姑娘对本官是不是有所误会?”
“误会?哼!”叶清崖轻哼:“大人高高在上,在下岂敢!”
秦昊微微一叹:“本官此来,是为棚户区征地补偿一事……”
他故作停顿,但见叶清崖没有屏退左右的意思,只好接着道:“经本官再三思虑,为体恤民情,决定在原定补偿基础上,额外给每一户被征地的百姓,再补贴五两纹银……”
秦昊的话令屋里几人气息一滞。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是更猛烈、更无法抑制的滔天愤怒!
五两银子?
一户?
在这粟米都已经是三百八十文一石的当口?
在平时或许还能凑合,可如今够干什么?
叶清崖缓缓站起身,背负双手,一步一步,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秦昊面前。
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虽然矮着秦昊半个头,仰视着秦昊,但是清冷眸子,带着凌冽的寒气。
“秦……大……人……”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却字字如刀:“您百忙之中,纡尊降贵,来到我这破败的忠义堂,就为了宣布……这每人多给五两银子的‘浩荡恩情’?”
秦昊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敢对视她的眼睛:“叶姑娘,此乃本官体恤……”
“体恤?!”
叶清崖猛地打断他,压抑的怒火轰然爆发!
声音陡然拔高凤唳九霄:“秦昊!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看看这棚户区!看看你治下的黎民百姓!粟米三百八十文一石!小麦四百六十文!大米五百五十文!五两银子?五两银子现在能买多少粮?!够一家老小吃几天?!”
她猛地抬手指向门外,声音带着撕裂的嘶哑:“你眼里只有棚户区的土地!只有你强征不成后那点施舍般的、沾着人血的‘补偿’!你可曾睁开眼看过、可曾低下你那高贵的头颅想过?!那些被你们像驱赶牲口一样推搡进泥水坑里的老弱妇孺!那些被你们强拆、连最后一块遮风挡雨之地都要失去的可怜人!他们今晚的饭在哪里?!住在哪里?!明天……还活不活得下去?!”
她的娇躯剧烈地抖动着,眼眸中的撕裂感令人不忍直视:“你口口声声要建的‘永安新区’,是不是就要用这满地的饿殍来奠基?!用我新淮河百姓的尸骨来铺路?!”
“叶清崖!放肆!注意你的言辞!……”
梁辅升脸色骤然阴沉如水,官威勃发。
“滚——!”
叶清崖毫无畏惧,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猛地一指门外:“带着你这沾满人血的五两银子,给我滚出忠义堂!滚出这新淮河!我叶清崖和这里的父老乡亲,不需要你这高高在上、假仁假义的‘恩典’!再敢踏进这门槛一步,休怪我手中刀,认不得你这狗官!!”
说话间苍啷一声短刀出鞘,直直指在秦昊心窝。
凌厉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笼罩下来!
“你……”
梁辅升还要再说,却被秦昊一把拉住。
他的目光从心口的刀尖,慢慢移向叶清崖那双含着泪光、却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眸子,眼神复杂难明。
最终,所有话语化作无悲无喜的三个字:“我们走。”
说完猛地转身,在忠义堂帮众充满鄙夷、愤怒的目光中,带着梁辅升和衙差,踏出门外。
这个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秦昊还没回到县衙,就已经烧遍了淇县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