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上的清风跑进了二楼的房间里，吹动书案上整齐码好的干净宣纸，发出飒飒的稀碎声。
书案后，萧怀瑾披着外袍坐在交椅上。
微微仰头，银丝及腰，目光宛如广阔的湖水，温柔而深邃的看着眼前的人。
君乐被他盯得面红耳热，根本不敢和他对视，只能强迫自己专心上药。
不过这样细看下来，君乐才发现，萧怀瑾身上这样的抓痕不少。
下颚、耳后，脖子、锁骨附近，都是长一道短一道的细小伤口。
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像是新的。
君乐心里很难过。
和她自己被欺负时的难过不太一样。
有一丢丢生气。
萧怀瑾看君乐那怨怼的小眼神，和越抿越紧的唇，不由得笑了。
他温和的问：“家中情况可还好？”
不是说“宋家”，也不是说“英国公府”。
他说“家中”。
君乐弯着腰，持着药膏凑近了些，小声回道：“姐姐已经和我说清楚了。”
这样近的距离，君乐的声音格外清晰。
软软糯糯的声线在耳边响起，引得萧怀瑾总有一种想把人薅进怀中呼噜毛的冲动。
萧怀瑾默默地紧了紧放在书案上的手：“身世，也都告诉你了？”
君乐摇头，换了另一处伤口擦药，一边说：“姐姐说，等时机到了，会告诉我的。”
说到这里，君乐的动作顿了顿，迟疑道：“我想，也许我父亲的身份，不好……”
萧怀瑾几不可见的轻挑眉梢：“为何如此说？”
君乐站直了身子认真思索了片刻。
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喃喃道：“姐姐他们，一开始不告诉我，我不是宋家的孩子，是怕我伤心。现在不告诉我父亲是谁……我想，也是同样的原因吧。”
搞不好，是什么土匪逃犯。
“……”萧怀瑾语气轻缓地问：“会害怕么？”
君乐低着头，不太有底气的说：“不怕。”
宋景之已经说了，不管她是不是宋家的孩子，他们都会将她视作妹妹。
她要相信宋景之，就不能再放任自己胡思乱想。
说“不怕”，就是一个努力的开始。
等等，怎么话题又和以往一样，围绕着她展开了。
今天她才是倾听者啊。
想到这里，君乐赶紧定了定心，大着胆子对萧怀瑾说：“你……夫人再打你，你就，跑吧。”
“跑？”萧怀瑾噙着笑道：“跑去何处？”
君乐一手拿着药瓶，一手拿着抹药的小木棍，用脚踩了踩二楼的地板——
“跑到这里来。”她认真地说：“等夫人的气，消了再回去。”
萧怀瑾被她这一本正经的语气逗得轻笑出声：“若回去，她还没消气又该如何？”
这……
君乐还真没想过。
萧怀瑾笑着垂下眼睑，淡淡地道：“让她发泄一下，自然就过去了。”
“不会过去的！”
君乐抢了话，略显激动地道：“不会过去的，她们会变本加厉，越来越过分的欺负你！”
她有经验，一定会这样的。
可她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被欺负也就算了。
萧怀瑾这样好，为什么也要被欺负？
还是亲生妈妈和姐姐……
萧怀瑾微微一怔，眼中有些诧异和惊喜——
君乐这是在，替他打抱不平？
在他还是“萧姐姐”时，君乐就曾发着抖替他出头，挡住宋润之。
如今他已经不是“萧姐姐”了，君乐还能忿忿不平的替他抱怨。
这让萧怀瑾的心都软化了。
他起身摸了摸君乐的发顶：“不用担心。”
君乐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匆匆转开视线：要走了，吗？
萧怀瑾忍住想要拥抱君乐的冲动，轻声细语道：“我没事，有你帮我上药，已经不痛了。”
他迟滞的收回手，整理好衣袍，束起了发冠，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临了，又回望君乐，看了良久。
他说：“等忙完这阵子，再来看你。”
“……”
君乐听着那“噔噔噔”的下楼声，看着已经没人的房门口，双肩塌了下去——
伤口不痛了，那心呢。
※
最热的那几天秋老虎已经过去了。
树上的蝉鸣没了动静，天气也逐渐转凉。
先后在宋景之和萧怀瑾那处解开心结后，君乐的情绪一直很平静。
苏东坡每隔一日就来，但从不进行治疗，都看君乐想聊什么，他就聊什么。
渐渐地，君乐的心理防线松了不少。
甚至有时还会说漏嘴，提到“穿越前”三个字。
不过苏东坡没想过“乘胜追击”，都当做没听见。
九月初九，重阳节。
皇帝邀百官共游万岁山，在行宫设宴，同庆重阳。
为了皇帝的出巡，英国公很是忙了一阵。
听宋景之说，这次出巡，英国公虽然不是主要负责皇帝出行安全的人，却也要和禁军配合。
所以英国公一直到重阳节结束，只怕都要忙得不可开交了。
自然，这次的宫宴邀请名单，英国公府也在其中。
英国公接到通知，想也没想的，就厚着脸皮去跟皇帝说，自家小女儿有病在身，不便出行。
结果不难猜想——
被皇帝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皇帝赐宴是无上的荣耀，偏偏这英国公，回回邀请回回拒，还回回都是身体不好的借口。
更何况，这次皇帝是特地点明君乐，让她去做文思院掌院，朗仕元的副手。
这是一份殊荣，也是对君乐画功的肯定。
这英国公都敢拒，岂不是打皇帝的脸？
与皇帝登高的邀请没能拒得了，英国公跟吃了败仗一样的回了府，对着自己两个女儿认错。
“都是爹没用，官职卑微，没用啊……”
几个女儿儿子横眼看他，纷纷无语——
从一品一等公爵，这还说官职卑微，被外人听见了，还以为你想做皇帝。
只有君乐陪着他唉声叹气。
宋景之紧锁眉头，想着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婉拒皇帝。
苏东坡说得很清楚，君乐这社什么的焦虑症，人越多越容易触发。
皇帝出行，人多事杂，即使再有条不紊，也会让君乐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