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垂,邵明城的风雪便歇了几分,醉春坊前早已挂起两排绯红宫灯,灯笼里的烛火透过薄纱,将门前积雪映得一片暖红。
丝竹管弦之声从雕花门内漫溢出来,混着酒香与脂粉气,在寒夜里织成一张靡丽的网 —— 往来的权贵子弟骑着高头大马,锦袍玉带在灯光下晃眼,入门时自有鬓影衣香的姑娘们笑盈盈地挽住手臂,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
就在这喧嚣里,街角处立着一道格外惹眼的身影!
就见一少年身着一袭月白暗纹锦袍,领口袖缘绣着银线勾勒的燕隼图案,行走时袍角扫过地面残雪,带起一阵轻尘。
他未戴冠帽,乌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那张本就俊朗的脸庞愈发清俊 —— 眉如刀削,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唇线分明,明明是未及弱冠之年,眼底却藏着与这风月场格格不入的沉敛,偏偏那身华服又将他衬得贵气逼人,站在醉春坊的暖光里,竟像一幅刚从画中走出的仕子图。
他身后只跟着一人,依旧是一身玄衣,像道沉默的影子,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开来。
月白锦袍的少年抬眼望向醉春坊的朱漆大门,门楣上 “醉春坊” 三个金字在灯影下闪着光,门内传来的琵琶声忽高忽低,像是在诉说着什么隐秘。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 该来的人会不会来,暗处的眼睛有没有盯上这里,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扇门后的风,该起了!
玄衣人垂首立在他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来往的权贵,指尖按在腰间的短刃上,只要少年一声令下,这靡丽的风月场随时能变成无声的战场。
而那月白锦袍的少年已抬脚走向大门,袍角拂过门前的红毯,带起的风卷着香粉气掠过鼻尖,他却连眼风都未分给那些倚门笑迎的姑娘,仿佛眼前的热闹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门内那盏等着他的灯,才是今夜真正的目的地。
月白锦袍少年刚踏入醉春坊,满堂的喧嚣便似被无形的力场推开,瞬间静了半分。
楼里悬着的琉璃灯晃出暖黄的光,映得四处红绸飞舞、香风弥漫!
一楼大厅正调着琴弦的绿衣姑娘,指尖刚触到冰丝弦,忽觉满堂喧嚣一滞。
她下意识抬眼望去,恰撞进那抹月白身影 —— 廊下琉璃灯的光漫过他肩头,银线绣的燕隼在袍角若隐若现,乌发间玉簪折射的冷光,竟比她案头的玉镇纸还要清冽。
那一眼,像北境的雪落在江南的梅枝上,像寒潭的月浸进温热的酒盏里。
她指尖猛地一颤,“铮” 的一声,冰丝弦断作两截,如她骤然乱了的心跳。
绿衣姑娘慌忙低下头去捡,散落的丝弦缠上指尖,刺得她微微蹙眉,耳根却早已红透,像被廊外漏进来的夕阳染透的云霞。
方才那惊鸿一瞥里,少年眉峰如削的轮廓、眼底沉敛的光,竟如此动人心魄,让她握着断弦的手,久久忘了动作……
此时捧着酒壶路过的粉衣丫鬟脚步踉跄,差点撞翻酒桌,抬头撞见少年扫过来的眼风,竟像被烫到般猛地低下头,手指绞着帕子,心跳得比鼓点还急……
正倚在廊柱上嗑瓜子的粉衣姑娘猛地停了动作,瓜子壳卡在指间,眼睛瞪得溜圆,嘴里的 “咯咯” 声戛然而止 —— 她活了十八年,见过的俊俏公子能从醉春坊排到城门口,却从未见过这般人,月白锦袍裹着挺拔的身量,乌发玉簪映着侧脸的轮廓,连垂在额前的碎发都像是画上去的,偏偏那双眼睛冷得像北境的雪,看得她心头一跳,瓜子 “啪嗒” 掉在地上……
最惹眼的是二楼栏杆边凭栏而立的红妆姑娘,也许平日里见惯了王侯将相,此刻却忘了摇扇,桃花眼睁得圆圆的,望着楼下那抹月白声影,扇柄无意识地敲着栏杆,发出轻响。
她见过的俊俏公子车载斗量,可从未有人像他这样 —— 明明是北境的冷冽骨相,偏生裹着一身温润的月白锦袍,眼底的沉敛压着锋芒,走在这脂粉堆里,竟像雪山之巅的孤松误入了江南花海,清得让人不敢亵渎,又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位公子面生得很,是第一次来咱们醉春坊?” 此时就见老鸨扭着水蛇腰迎上来,鬓边的珠花随着脚步叮当作响,眼底却飞快闪过一丝审视。
她在邵明城混了三十年,见惯了达官显贵,可这少年身上的贵气里掺着的冷冽,却让她不敢怠慢。
月白锦袍的少年对她只是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二楼临窗的雅间,“订好的雅间——‘听竹!’”
这一笑,竟让满堂的香风都似凝了一瞬,老鸨在风月场里滚了半辈子,见多了刻意为之的风流、故作姿态的矜贵,可这少年的笑,却像北境初融的雪水漫过青石,清浅里带着通透,明明没什么深意,却让她心头莫名一颤。
鬓边的珠花还在叮当作响,她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等人物,怕是只有宫里的娘娘们才配得上,怎么会踏足这风月场?
廊下的风卷着琵琶声掠过,老鸨猛地回过神,脸上的谄媚笑容又堆了起来,手却不自觉地理了理衣襟,仿佛在这少年面前,连自己这身见惯了场面的行头都显得粗鄙了些。
“原来是听竹轩的贵客!” 她引着路往楼梯走,声音比刚才软了三分,“早就按您的吩咐备好了,温着今年新酿的‘醉流霞’,要不要让绾绾她们上来弹一曲?都是咱们坊里最会唱北境小调的……”
“不必。” 少年的声音依旧清淡,踏上楼梯时,月白袍角扫过老鸨的袖口,带着一丝雪后的凉意,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
望着那道月白身影消失在二楼回廊,老鸨才松了口气,转身却见一楼的姑娘们还在望着楼梯口发呆,忍不住啐了一口:“看什么看?活计都忘了不成?”
嘴上虽凶,眼底却浮起几分感慨 —— 这邵明城的风月场,怕是要因这少年的到来,悄悄变个模样了。
二楼的回廊比一楼安静些,琵琶声从各个雅间飘出来,织成一片靡丽的网。
路过一间敞着门的雅间时,里面传来粗嘎的笑骂:“…… 那燕藩世子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偏远地方的土包子,也敢在邵明城摆谱?”
“哼,我娘已经进宫见太后了,估摸几日后这燕藩世子就得跪着给本公子赔礼道歉!”说话的正是张怙,他半边脸还缠着纱布,说话时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语气却越发嚣张,“你们等着瞧,三日后的宫宴,我定要让那土包子知道,邵明城是谁的天下!”
廊下的琵琶声恰好在此刻拔高,盖过了雅间里的污言秽语,少年望着二楼 “听竹” 雅间的灯笼,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玄衣人脚步一停,手已按在腰间短刃上,却被少年用眼神按住。
月白锦袍的少年脚步未顿,仿佛没听见那句嘲讽,此时听竹轩内果然亮着灯,窗边的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少年推门而入时,临窗坐着的人刚放下茶杯,转过身来。
那人穿着身石青色常服,面容清瘦,颔下留着三缕短须,正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王承恩。
他见到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料到这位燕藩世子会在醉春坊这种地方见自己。
“吴世子倒是好兴致!” 王承恩起身拱手,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在少年那身月白锦袍上稍作停留 —— 这少年明知醉春坊是是非地,偏选在此处会面,要么是真的年少轻狂,要么是胸有成竹,而他更倾向于后者。
这月白锦袍的少年正是吴天翊,只见他面带笑容缓缓在王承恩对面跪坐下来,玄衣人 —— 赵一守在门外,像尊门神,将廊下的喧嚣与窥探的目光一并隔绝在外。
雅间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烘得 “醉流霞” 的酒香愈发醇厚,与吴天翊身上清冽的雪气交织在一起,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和谐。
“王公公肯赏光,才是天翊的荣幸!” 他亲自给王承恩斟上酒,酒液入盏,泛起细密的泡沫,“这新酿的‘醉流霞’是邵明特产,据说埋了二十年,公公尝尝?”
王承恩没动酒盏,指尖在酒盏边沿划着圈:“世子约咱家来,总不会是为了品酒吧!”
“自然不是!” 吴天翊抬眼,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几分锐色,直接单刀直入“只是想问问公公,今日发生在我八百狼骑身上的事,公公可有耳闻?”
他指尖轻轻点在桌面,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锋芒:“龟兹使团无故拦路,伏兵暗藏杀机,巡城营又‘恰好’在城门设卡 —— 这三桩事凑在一起,倒像是有人精心编排的戏码,就等着我狼骑动怒,好落下‘私兵擅动、惊扰外邦’的罪名!”
王承恩指尖在酒盏沿上重重一碾,抬眼时,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阴鸷的眼睛里已浮出睥睨之色:“世子这是考较咱家?别忘了,咱家是内务总管,司礼监上下的人吃穿用度、排班当值,哪一样不经咱家的手?曹进忠那点小动作,在咱家眼里跟戏台子上的把戏没两样!”
他端起酒盏,却没往唇边送,反倒倾出些酒液在桌面上,用指尖蘸着画出个圈:“龟兹使团里那个领路的通事,是曹进忠三年前安插的眼线,昨夜还往东厂递了密信,说‘鱼儿已入网!’”
“巡城营李千总用‘藩王入畿,护卫不得过百’的规矩,硬扣下七百狼骑!” 王承恩指尖在酒盏上重重一叩,发出清脆的响,“世子爷觉得他想做什么?先前您说他准备给您定个‘私兵擅动、惊扰外邦’的罪名,那您就太看不起他了!”
吴天翊闻言微微一笑,端起酒盏的手指轻轻一转,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漾出细碎的涟漪,他抬眼看向王承恩,语气里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反问:“哦?照公公的意思,曹公公这是…… 想用此事当敲门砖,邀本世子做他的‘座上宾’?”
那笑容里藏着的锋芒,像北境初融的冰棱,清冽又带着不容错辩的锐气。
王承恩看着他眼底那抹了然的光,心中暗忖 —— 这少年果然通透,一点就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