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望着吴天翊寸步不让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玉带,心中疑窦更甚。
这燕藩世子既不恃宠而骄,也不敷衍了事,偏要揪着这点事不放,倒像是在等什么?
正思忖间,他忽然抚掌大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故作的豁然:“还是世子心细,竟能顾及老人家伤情,老夫倒是疏忽了!”
说罢便作势要上前去扶那老人,眼底却掠过一丝几不可辨的探究 —— 这少年步步为营,偏在此处寸步不让,他倒要看看,这看似平和的对峙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后手。
不等徐阶近身,吴天翊已然侧身一步挡在老人身前,拱手笑道:“阁老操劳国事,些许小事怎敢劳烦?”
随即对着身边马三扬声唤道:“马三!”
马三应声上前,对着吴天翊躬身抱拳,沉声应道:“属下在!小王爷有何吩咐?”
“先送老人家往前面医馆好生诊治,务必当心照料!”吴天翊指了指老人,眉头微蹙吩咐道。
“是,小王爷!”马三立马应道,随即小心翼翼将老人背起。
旁边抱着小女孩的妇人见状,顿时慌了神,抱着孩子的手臂紧了紧,脚步下意识跟着马三挪了半步,又猛地顿住,眉头紧蹙成一团。
她望着马三背着老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又转头看向眼前这几位官服鲜亮的大人,嘴唇嗫嚅着,眼神里满是无措,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怯生生望向吴天翊,连带着怀里的孩子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不安地攥着她的衣襟。
吴天翊看得分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唇角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嫂子莫慌,先让老爷子去治伤要紧!”
“等安顿好他,我再带你去买身新衣裳 —— 你瞧孩子这小脸,定是饿坏了,咱们先寻个地方让孩子垫垫肚子!”
那女子闻言一怔,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裹着的披风,料子是上好的云锦,边角还绣着暗纹,分明是眼前这位小王爷方才脱下给她御寒遮羞的。
先前被那恶少撕扯得破烂的衣襟被披风严严实实掩着,连带着方才露在外面的胳膊也藏进了温暖的布料里。
此刻被他这般温和提醒,再想起自己方才慌乱中竟忘了道谢,更忘了归还,脸颊顿时腾起两抹羞赧的红晕,连耳根都热得发烫。
她抱着孩子往后缩了缩,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几分局促的憨直:“俺……俺听公子的……”
话音刚落,怀里的小女孩似是听懂了 “垫肚子” 三个字,小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小声哼唧起来。
那女子慌忙拍了拍孩子的背,抬眼时看向吴天翊的目光里,除了感激,又多了几分被体恤的羞赧,倒比先前少了些瑟缩,多了丝烟火气的温软。
此时吴天翊忽然转头指向一旁的徐阶,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像是特意说给周遭看热闹的人听:“嫂子,这位便是当朝内阁首辅徐阁老!”
“有徐阁老在此,还怕没个公道?徐阁老一生爱民如子,断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等受委屈,想必也会应准我这点安排!”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围观人群里那些探头探脑的身影,声音愈发清亮,像敲在铜锣上的响锤:“徐阁老执掌中枢,素来以‘公正’二字立世,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要徐阁老在,便没有拨不开的迷雾,没有断不清的曲直!”
这话看似捧得极高,实则字字都在往徐阶脸上贴金 —— 贴得越高,对方越难当众拂他的面子。
吴天翊望着徐阶,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仿佛真是全然信赖这位老臣:“方才老人家被恶少打伤,妇孺受了惊吓,我这点安排不过是让伤者先治伤、幼童先果腹,想来徐阁老这般体恤下情,断不会觉得不妥吧?”
他特意把 “恶少”“伤者”“幼童” 几个词咬得极重,像是在给周遭百姓复述前因后果。
人群里果然响起一阵低低的附和,有人忍不住喊道:“徐阁老自然是公允的!”“公子说得在理,先让老人家瞧病才是!”
徐阶看着吴天翊那副坦荡模样,再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声援,心头暗暗一沉。
这少年年纪轻轻,竟把 “借势” 二字玩得如此通透 —— 借着他的名头,借着民心,硬生生把他架在了火上烤。
他若应了,便是顺着吴天翊的步子走;若不应,先前 “爱民如子” 的名声便要打个折扣。
徐阶缓缓抚着长须,脸上挤出几分温和笑意,语气却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世子仁心,老夫岂能不察?便依世子之意,先安顿好老人家与孩童吧!”
吴天翊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笑意,旋即躬身一礼,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锋芒:“如此,便谢过徐阁老成全!想来有阁老这句话,便是借他们几个胆子,也没人敢再为难这祖孙三人了!”
这话像根软刺,轻轻扎在一旁的张承宗心上 —— 他刚还想把祖孙三人当 “刁民” 押走,此刻被吴天翊明晃晃点出来,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却只能讪讪地站着,半句反驳也说不出。
周遭的看客们见徐阁老都应了,更是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赞叹起来:
“还是世子有办法!”
“徐阁老果然爱民!”
“这下可好了,老人家能先瞧病了……”
吴天翊听着这些议论,唇角的弧度愈发柔和,却没人瞧见他眼底深处那抹算计的光 —— 这场戏,他不仅要唱下去,还要唱得让满京城都听见,让所有人都记着,燕藩的世子,是如何在徐阁老面前,为几个草芥百姓争来一份体面的。
那纨绔张怙本就被方才的血腥场面吓得魂不附体,见徐阶竟对吴天翊客客气气,还准了让那祖孙三人先去治伤,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也顾不上满身泥雪,连滚带爬地扑到徐阶面前,一把拽住他的官袍下摆,哭嚎道:“徐爷爷!您怎么能就这么放了他们?这些贱民敢打我,还伤了家里的护院,您得为我做主啊!”
他一边喊,一边指着吴天翊跳脚:“还有那姓吴的!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失势的藩王世子,竟敢在邵明城动刀杀人,徐爷爷您要是不治他的罪,日后阿猫阿狗都敢爬到咱们头上了!”
这话简直是当众打徐阶的脸 —— 方才徐阶才说要 “秉公处理”,还夸了吴天翊 “仁心”,这蠢货转眼就把 “藩王世子”“失势” 等刺心的话喊出来,不仅拆穿了徐阶刻意维持的平和,更把朝堂削藩的暗流摆到了明面上。
徐阶的脸色 “唰” 地沉了下去,比巷口积雪下的冻泥还要黑!
他攥着袖摆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若不是顾及身份,几乎要一脚踹开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连风都似停了停,只余下张怙那聒噪又愚蠢的哭喊。
“怙儿,放肆!” 张承宗见状魂都吓飞了,这蠢货简直是往火坑里跳!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扬手就给了张怙一记耳光,“啪” 的一声脆响,打得那纨绔原地转了个圈,捂着脸颊愣愣地看着他。
张承宗指着儿子,声音因气急而发颤:“徐阁老在此,岂容你这般胡言乱语!还不快给徐阁老、吴世子赔罪!”
张怙被打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却还梗着脖子喊:“爹!你打我?这贱种欺负我,你不帮我反倒打我?”
“你 ——” 张承宗气得眼前发黑,恨不得当场把这孽障塞回娘胎里。
他知道,经这蠢货一闹,徐阶心里定然已是怒火中烧,先前那点缓和的余地,怕是全被这混小子搅得稀烂了。
可他更不知道自己这个龟儿子刚才指着吴天翊的一句 “贱种”,会把他逼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
那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巷心,连飘落的雪片都似被震得在空中凝滞。
吴天翊玄色的袍角在寒风中猛地一扬,方才还带着几分从容的眼神,此刻骤然冰封,眼底翻涌的戾气比北境的暴雪还要凛冽。
他缓缓侧过身,目光如淬毒的匕首,直直射向张怙那张挂着鼻涕眼泪的脸,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却比怒喝更让人胆寒:“你再说一遍?”
这一声问,让周遭的喧嚣瞬间死寂,连护院的呻吟、百姓的抽气都戛然而止。
徐阶只觉得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指尖攥着的袍角几乎要被绞碎。
这哪里是口头禅?在这满街百姓的眼皮底下,对着藩王世子骂出 “贱种” 二字,便是往铁板上钉钉子 —— 钉的是张家的死罪,更是要把所有在场的官员都拖进泥潭。
他身为内阁首辅,最清楚皇室对 “宗亲体面” 的看重,藩王虽受猜忌,却仍是天家血脉,骂藩王世子为 “贱种”,与骂皇室先祖何异?
若吴天翊铁了心要较真,一纸奏折递进宫里,弹劾张怙 “辱骂宗亲、藐视天威”,再把他徐阶 “在场不纠、纵容姑息” 的由头附上去,便是太后想保他,都得掂量掂量朝堂的唾沫星子。
到那时,张家满门抄斩是定数,他这个 “失察之臣” 少说也得丢了首辅之位,重则可能被冠上 “结党营私、包庇恶徒” 的罪名,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徐阶斜睨了一眼还在地上抽搐的张怙,眼底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
这蠢货怕是到死都不明白,他骂的哪里是吴天翊?分明是在掘自家祖坟,顺带拉着他这个阁老垫背!
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徐阶却觉得浑身滚烫,像有团火在五脏六腑里烧 —— 他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声望,竟要被这么个蠢货一句话毁于一旦。
“张大人,” 徐阶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看来今日之事,已不是‘严加管教’能了的!你最好祈祷,燕藩世子能念在‘朝廷体面’四个字上,给你留条活路!”
这话既是警告张承宗,也是在给自己留后路,他抬手按了按发紧的太阳穴,只觉得自己真的不应该淌这场浑水!
可是此时他抬起头看吴天翊那眼神,心中顿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