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上京城,西城门外。
今日来接应苏浩年的人,比预料中的要多很多。
首先是苏氏母子三人。
然后是夏光淳与盛枷。
另有几十位苏浩年曾经的学生,以及学生们的学生,足足上百号人,规矩地立于最前方。
有一群朝臣,也侯在了城门之下。
所有人对着西面,翘首以望。
不多时,一个长长的车队迎着朝霞,自远方缓缓驶入众人的视野。
所有人眸光均亮了起来。
夏桉紧紧揽着苏氏的胳膊,与她一起凝望着远方的队伍。
苏氏三日前便开始激动非常,心神一直特别紧张。
因为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能等来父亲的平反。
也从未想过,他们一家人还能在京城团聚。
若是让她拿余生去换这一日,她也是甘愿的。
如今,父亲和所有家人,居然可以光明正大地重新踏进京城这片土地。
她昨夜一夜未眠,此时眼睛里依然闪动着清醒的光。
夏桉紧张地小声道:“小娘,来了。”
苏氏紧张地身体开始轻轻发抖。
车队像一幅遥远的画卷,渐渐驶到了西城门外。
所有的一切都清晰起来。
护送的队伍在城门前停下,第一辆马车的车帘从里面撩开,一个七十岁上下的老翁,着一身灰色布袍,被扶着走出了车厢。
霎时间,等在最前面的学生们,顿时扑通扑通跪成一片。
纷纷磕头齐声道:“学生,恭迎老师回京!“
苏浩年白发苍苍,身型消瘦,然一双眸子却分外黑亮,眉目间透着历尽沧桑的矍铄和坚定。
虽历经搓磨,然一身清正风骨犹存。
即便是这个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文雅气质却依然超群绝伦。
引得众人不由地敬佩三分。
苏浩年看着跪于地上的学子们。
“都起身吧。”
庄先生语气凿凿,带着长久压抑被释放的哽咽道:“恭贺老师,平安回京,学生们等着这一日,等了太久太久。”
众人又齐声道:“恭贺老师平安回京。”
几位曾于苏浩年交好的老友和大臣们也走到近前。
“恭喜苏兄,可以重回上京。我等,真心替你高兴。”
这时,有一人也上前了一步,众人纷纷为他让出位置,此人,是右相。
苏好年见了此人,被家人搀扶下了马车。
“右相。”
右相目光惊喜地打量他:“我就知道,苏老不论身处何处,都会活得自洽通透。陇州十几年,不过平添了几丝银发而已。苏老,还是本相心里的那个苏老。”
苏浩年笑笑。
“右相亲自来迎,苏某惶恐。”
右相道:“今日若换成别人,本相却是不会如此勤快。可今日是苏老回来,本相在府中如何都是坐不住的。”
欧阳大学士也走上前来。
“苏兄,这一路辛苦了。”
苏浩年看着欧阳大学士:“苏某何德何能,不仅惊动了右相,还惊动了大学士。”
“苏老在我等心中,德高望重,如今你得以平反,我等都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如右相所说,今日这等日子,必得城门相迎才是,以聊表十几年的挂念。”
夏桉是绝对没有想到,外祖父的归来会得到如此隆重的相迎。
一来,有这么多学子依然不忘外祖父的教育之恩,过来跪迎外祖父回京,可见外祖父当年教育之恩有多深厚。
二来,她万万没想到如欧阳大学士、右相这种在朝中极有影响力的人物,也会在这种时候来城门迎接外祖父,可见外祖父当年在朝中影响力有多大。
这位一直存活在她想象中的外祖父,今日终于在她眼前具象化。
他并不是母亲出身里那个不可多提的罪臣父亲。
他是如此有风骨、又受人尊敬的老者。
这时,苏家其他两个儿子也下了车,二子一眼就认出人群后头那个已经泪流满面的妹妹。
他碰了碰苏浩年的胳膊,“父亲,宛心来了。”
苏浩年视线朝前看去,与自己的幼女目光对上。
苏宛心与夏桉,夏光淳与盛枷一起走上前来。
苏宛心将双臂高高举过头顶,双膝跪地,朝着苏浩年隆重拜下去。
声音颤抖:“女儿,见过父亲。”
这一跪,含着苏氏太多的思念与感伤。
苏家当年,举家被流放。
一夕之间,令世人崇敬的太傅府被贴上封条,归于泯灭。
全家被押出了上京城,她本也要与父共进退。奈何父亲决意让她应下夏光淳的提亲。
坚决要她留在京城。
父亲说:“此去生死难料。能留下一个,便是一个。”
没有人知道家人远途跋涉去陇州时,她心中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和痛苦。
她那时已经想好,若是父亲母亲能够安然到达陇州,那她便就好好活下去。
若是家人遭遇不测,那她也绝不独活。
之后押送的官差回来复命,并没有父亲的噩耗。
她才努力定住心神,安心留在苏府。
可足足十九年了,十九年来,她没有一日不挂念家人。
今时今日,父亲和兄长经历漫长的十九年,终于平安出现在她眼前。
这一刻的心酸和庆幸,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
苏浩年在这个时候,眼里也终于忍不住湿润。
他伸出手,将苏氏扶了起来。
“宛心,连累你受苦了。”
苏氏道:“女儿不觉得苦。”
苏氏又朝着三位兄长躬身施礼。
“父亲兄长可以平安归来 ,宛心心中高兴不已。”
这时,右相郑重其事,道:“苏老,进京吧。”
苏浩年回过神,看着眼前高高的城门,微微颔首道:“是。”
长长的队伍在朝廷官兵的护送下,进了京城。
京中多数人还不知苏浩年平反回京一事。见这么大阵仗,都好奇围到路旁观看。
“这是谁啊,这些马车看着都是寻常马车,怎的会有如此多的精卫相护。”
“就是啊,最近没听说哪个大人物要进京啊。”
“看那车轱辘磨损,这一看就是远道来的。”
“这阵仗,像是举家都搬过来了。”
“这算什么,听说刚刚城门外,就连右相都现身了,那文人学士们可是跪了一大片,这绝对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啊。”
“哎呦太好奇了,看来京中又有新鲜事可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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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驶向了内城,又驶进了只有重臣居住的光华街。
一直到了被封了多年的苏府门口,车队缓缓停了下来。
门上的封条已经不见踪影。
而空置了十几年的府邸,早已在三日间,夏桉和苏氏带人整理过了。
虽然是陈旧的,但一切都没有变。
苏浩年带着阖府家眷,在时隔十九年的今日,终于又回到了故居。
有旧人在这十九年间离去,有新人在这十几年前出生。
这座陈年府邸今日又迎回了自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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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浩年带着众人,绕过影壁,进入了院子,一步一步脚步从容地走进了正厅。
虽然一切都陈旧古老,可在这一刻,一直跟在最后面的夏桉还是看出,外祖父在跨入门坎的那一刻,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