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鹿闻笙此前已为“魔修”正名,将其与毫无底线、滥杀无辜的“邪修”区分开来,但长久以来的偏见与隔阂,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彻底消除。
不少仙门弟子心中,对这些行走于阴影中的同道,仍带着几分审视与疏离。
然而此刻,亲眼目睹这些魔修不仅在此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更是手段尽出,以他们独有的、或许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方式,悍然杀向共同的敌人……那份震撼与触动,是无法言喻的。
一种微妙的、基于共同御敌而产生的认同感与亲近感,开始在战场上悄然滋生、蔓延。
不知是哪一位灵修弟子,在抵挡侧翼魔物冲击时,险些被一只隐匿的影魔偷袭得手,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漆黑的魔元锁链后发先至,精准地缠住了那影魔的脖颈,猛地将其拽离、撕碎。
出手的,正是一位面容冷峻的魔修。
那弟子愣了一瞬,随即抱拳,郑重道:“多谢道友!”
那魔修只是微微颔首,沙哑回道:“小心身后。” 便再次投入战斗。
又有一处,几位仙门弟子结成的剑阵被数头力魔冲击得摇摇欲坠,一位魔修老者见状,袖袍一拂,撒出一把腥臭扑鼻的黑色粉末,那粉末沾上力魔,立刻发出“嗤嗤”腐蚀之声,并冒出浓密黄烟,力魔痛吼连连,动作顿时迟缓,给了剑阵喘息重整之机。
几位弟子看向那老魔的目光中,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感激。
高空之上,亦是如此。
几位魔修大能主动找上了仙门的宗主、长老。
“沈宗主,左侧那炎魔交予老夫如何?正好缺一味核心火种炼宝。” 一位浑身笼罩在烈焰中的魔修对凌霄宗宗主沈问心传音道,语气虽依旧带着魔修特有的乖张,却并无恶意。
沈问心一剑逼退眼前的魔主,朗声一笑:“有何不可?道友小心它的本命魔焰!”
另一边,缥缈谷谷主正以霓霞之光困住影魔,一位擅长操纵阴影的魔修大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侧,阴恻恻道:“谷主,这影魔滑溜,不若由本座以‘暗影牢狱’困之,可好?”
缥缈谷谷主美眸流转,轻轻颔首:“有劳道友。”
类似的配合,在战场各处不断上演。
灵修与魔修,这两个曾经泾渭分明、甚至偶有摩擦的群体,此刻却为了同一个目标,将后背交给了对方。
他们或许功法迥异,理念不同,施展出的灵光一清冽一幽暗,交织在一起,却构成了一幅诡异而和谐的画卷。
他们共同生活在这片广袤的修真界,汲取着同样的天地灵气,有着相似的面孔,使用着同源的语言,传承着各自对“道”的理解与追求,有着相似的血肉身躯,流淌着相近的血液,使用着同源的语言文字,承载着共同的历史记忆……
在面对足以毁灭一切的共同外敌时,那点内部的歧见与隔阂,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一种更深层次的认知,在所有参战者的心中变得清晰起来——无论清修浊修,无论仙途魔路,在此刻,他们皆是此界之子,皆是并肩而战的袍泽。
剥去道途与力量的外衣,他们,皆是人族。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同胞。
这份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认同,无声地消弭着往昔的壁垒。
虽无人宣之于口,但那并肩作战时的默契回护,那危机时刻毫不犹豫的出手相助,那短暂交汇时眼中流露出的信任与决然,都已胜过千言万语。
隔阂,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悄然消融。
——————
魔修大军的骤然加入,战局顿生波澜。
那翻涌的幽冥黑云,裹挟着万千厉魄凶煞,如同一柄淬毒的利刃,悍然切入魔族狂潮的腹心之地。
阴风怒号,鬼啸刺魂,魔修们施展的种种诡谲秘法,虽不似仙家道法那般光华璀璨、正气凛然,却于阴狠刁钻处别见奇效,专攻魔物弱点,侵蚀魔元根本,竟打得几路气焰嚣张的魔主措手不及,阵脚渐乱,颇有节节败退之势。
高空之中,闵枭正与君凝道君缠斗,剑光魔气交织爆鸣,忽闻下方阵线传来异动,神念一扫,眉头不由深深蹙起。
他尚未理清这群魔修抽的什么风,便听得身旁一位魔将发出惊疑之声:
“大人!这些人类,怎地……越打越多了?” 那魔将挠着覆盖鳞甲的硕大头颅,有限的智慧难以理解眼前景象,只觉那些抵抗的人影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如同线面一般无限繁殖起来,从四面八方不断冒出。
“嗯?” 闵枭冷哼一声,魔瞳幽光闪烁,顺着几名魔主惊愕的视线望向远山天际。
这一看,饶是以他的城府,心中亦是一凛。
但见远近山峦之巅、云霭之间,不知何时,竟浮现出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身影!剑光、遁光、法宝光华连成一片,虽不及魔修那般煞气冲天,也不比大宗门弟子阵列严整,却自有一股沛然绵延之势,如同百川归海,正从各个方向向着主战场汇聚而来!
细观其衣着气息,赫然是先前那些寻了各种由头、仓惶逃离战场的修士!
此刻,他们去而复返,脸上虽大多带着些许未散的余悸与风尘仆仆的狼狈,眼神却已与逃离时截然不同。
那其中,有羞愧,有决绝,更有一股被点燃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们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沉默而迅速地融入下方仍在苦苦支撑的防线之中。
相熟的面孔偶然对视,眼神难免有些飘忽躲闪,带着难以掩饰的羞赧,仿佛做了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然而,这尴尬只持续了瞬息,便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坦然,甚至带着几分“浪子回头”般的理直气壮。
“咦?李道友,你……你不是说家中祖父急产,需速归照看么?连个借口也不用心,怎地也去而复返了?”
一名手臂带伤、正勉力维持着小型防御阵法的修士,看着挤到自己身旁、面色微红的老相识,忍不住出声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诧异,更有不易察觉的欣喜,眼眶发酸。
那被称作李道友的汉子,脸上掠过一丝郝然,随即脖子一梗,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仿佛要说服别人,更要说服自己。
“咳咳……那、那不是已经……已经生完了么!安顿好了,自然便回来了!倒是王兄,不是嚷嚷着洞府灶火未熄,恐焚了灵田,急着回去灭火?这火……灭得倒是快得很呐?”
旁边被点的王兄闻言,老脸一红,却也不甘示弱,挥了挥手中一柄冒着黑烟的铜锤,粗声回道:“嘿!老子那三昧真火,收发由心,说熄便熄!岂是凡火可比?料理完家中琐事,岂有不回来之理?难不成真让你们在此独抗魔患?”
那修士看着他们互相揭老底的模样哈哈大笑。
几句略显苍白的辩解之后,几人目光再次交汇,那点残存的尴尬竟在彼此眼中看到相似的决心后冰消瓦解,化作一抹心照不宣的、带着苦涩与释然的浅笑。
无需再多言语,下一刻,刀罡剑气勃发,向着再度涌上的魔物狠狠斩去!——既然选择了回头,那便用手中兵刃,洗刷方才的怯懦!
这些去而复返的修士,其中不乏许多修为并非顶尖、平日里在宗门内亦属中游、甚至偏下的弟子。
他们自知冲锋陷阵、与魔主魔将争锋非己所长,便极有自知之明地将力量用在了更关键之处。
但见数道身影迅速掠至那光华明灭不定、嗡鸣阵阵的封魔大阵外围。
他们的加入,或许无法立刻扭转乾坤,却如同给一具濒临力竭的躯体注入了新的血液。
那些原本因人手不足而左支右绌的阵修弟子,顿感压力一轻。
惊疑的目光渐渐化为感激与认可,彼此间的配合也在生死危机的压迫下迅速变得默契起来。
这些选择回归的修士,难道心中便无恐惧了么?非也。
那魔尊时逾白毁天灭地的魔威,那遮天蔽日的魔云,那无边无际、嘶吼咆哮的魔物……每一样都足以让肝胆俱裂。
恐惧,是烙印在生灵灵魂最深处的本能,他们并非超脱凡俗的圣贤,岂能全然无惧?
然而,人心之复杂,正在于此。
当他们在相对“安全”的远处,回首眺望那片浴血奋战的焦土,亲眼目睹那些被誉为宗门未来、人族希望的天之骄子,为了一个或许虚无缥缈的可能,竟那般决绝地、义无反顾地纵身跃入号称万物归寂的魔渊时……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触动,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敲击在他们的心房之上。
他们也会在心中叩问自己:那些年轻人,他们的人生本该如旭日东升,光华万丈,拥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却甘愿为了身后这片土地,为了那些或许与他们素不相识的凡人,为了那缕或许永远无法亲眼得见的炊烟,而毅然赴死。
我辈修士,修行多年,所求为何?
长生逍遥?固然是矣。
但若脚下山河破碎,身后宗门倾覆,同道尽殁,独活于世,纵得长生,与孤魂野鬼何异?与行尸走肉何异?
一种混合着羞愧、敬佩、以及某种沉睡已久的热血,在他们胸中翻腾、冲撞。那跃入深渊的璀璨星火,不仅坠入了魔渊,更落入了他们死寂的心湖,点燃了那名为“担当”与“勇气”的火种。
于是,他们回来了。
带着残存的恐惧,更带着被唤醒的勇气,以及对同袍、对宗门、对这方天地那深沉而未敢言说的眷恋。
此时此刻,放眼整个战场,无论是高踞云端的各派宗主、长老,还是中流砥柱的精英弟子;无论是手段诡谲、亦正亦邪的魔修巨擘,还是去而复返、心怀愧疚的寻常修士;甚至那些原本只是负责后勤、救治伤员的低阶弟子,此刻也都拿起了兵刃,填补着防线的每一处缝隙……
正与邪的界限在此刻模糊,宗门出身的贵贱在此刻消弭。
所有人,无论其功法是清是浊,无论其来历是显是微,皆为了同一个目标——守住脚下土地,护住身后家园,将那肆虐的魔潮,彻底击溃!
修真界,在此生死存亡的关头,上下同心,众志成城,不拘身份,不拘来历,拧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绳索!
恐惧,依旧是那悬于头顶的利剑,但勇气,已化作支撑他们昂首挺立的脊梁,化作斩向魔物的万千锋芒。
恐惧,是生物的本能,勇气,是人类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