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夕的暮色像块浸了水的蓝布,慢悠悠地压下来,把九月租住的老院子罩得发沉。院角的葡萄藤顺着竹架爬满了半个天空,巴掌大的叶子在晚风里轻轻摇晃,筛下的光斑落在青石板上,像谁撒了把碎银。
九月搬了张藤椅坐在院里,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糕点上的花纹已经被手指捂得模糊,甜腻的香气混着晚风里的桂花香,在空气里漫开。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两下,是好友发来的消息:“七夕快乐!一个人也要好好过呀。”九月回了个笑脸,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终究还是没说什么。窗外的路灯亮了,橘黄色的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像她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今年的七夕,天气很好。没有雨,也没有云,星星在天上排得整整齐齐,像谁撒了把碎钻。
院门口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谁在低声絮语。九月看见隔壁的情侣正搬着烧烤架往院里走,男生手里拎着串彩灯,女生笑着捶他的胳膊,“都说了要星星形状的!”
(二)
前年的七夕,是九月记忆里最亮的星。那天是周日,晚风裹着七夕的甜腻气息,从宿舍楼下的梧桐树叶间漏下来,在地面织出斑驳的光影。九月正躺在床上看书,舍友们挎着精致的小包出门时,舍友还打趣她:“真不去凑凑热闹?万一遇到你的牛郎呢。”
那时她只翻了个白眼,说要享受独处的浪漫。可当整栋宿舍楼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情侣的低语和远处商场的音乐时,孤独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了上来。
“九月,出来走走!”手机信息响起来,带着点执拗的认真,“我在楼下等你,你不下来,我就一直等!”
九月趿着拖鞋跑到窗边,果然看见路灯下站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那是她第一眼就有好感的男生,此时白t恤被晚风吹得鼓起来。楼下晾衣绳上的床单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替他加油鼓劲。
九月一边套衬衫一边往下跑,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
陆川见她跑出来,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没打扰你吧?”他的额头上渗着细汗,大概是跑着过来的,帆布鞋上还沾着车间门口的灰。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开。路边的烧烤摊飘来孜然的香气,穿情侣装的年轻人手牵着手从身边走过,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九月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脚步声。
他们在小公园的入口处停下,往里走是片竹林,石凳上散落着情侣们留下的玫瑰花瓣,空气里飘着甜得发腻的香水味。
陆川在竹林深处的长椅旁停下,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其实……”
“陆川,”九月咬了咬下唇,决定说清楚,“我最多这个月月底就走了,我是来做临时工的。”
陆川愣住了,眼里的光暗了暗:“是因为我吗?我不该……”
“不是的。”九月赶紧摇头,“我考上大学了,九月份开学就要去报到。”她怕他误会,补充道,“在北方,很远的。”
“大学?”陆川突然笑起来,眼睛又亮了,“那恭喜你啊!我还以为……”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那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就因为要分开?”
“异地恋很难的。”九月望着竹林外的灯火,“感情会被距离磨没的”,心里泛起一阵涩,“而且我要读四年书,你……”
“我可以等。”陆川打断她,声音突然变得很坚定,“我可以每天给你发消息,周末给你打电话,等我放假就坐火车去找你。”他往前走了一小步,影子和她的重叠在一起,“距离不是问题,只要心里有对方。”
“可是……”九月还想说什么,手腕突然被陆川握住。他的掌心很热,带着点薄茧,力道却很轻,像是怕弄疼她。
“我喜欢你,九月。”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映着路灯的光,“我知道异地恋不容易,但我想试试,为了你,我愿意试试。”
九月的心跳得像要撞开胸膛,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你不怕吗?”她的声音有点发颤,“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变的。你这么好,肯定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不会的。”陆川突然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我认定你了。”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闷闷的,“我们可以用qq聊天,视频通话,我会把每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你,厂里的猫生小猫了,门口的树开花了,什么都告诉你。”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淡淡的洗衣粉香味,让人莫名安心。九月本想推开他,胳膊却像被施了魔法,软得使不上力气。“陆川,”她的声音埋在他的t恤里,闷闷的,“我这个人很较真的,谈恋爱就想好好谈,不能随便玩玩。我要的是能走到最后的感情,不是一时兴起。”
“我也是。”陆川松开她一点,捧起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想跟你谈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我等你毕业。”
九月看着他眼里的自己,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头发有点乱的自己,突然点了点头。
陆川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他猛地把九月抱起来转圈,大声喊:“我有女朋友了!九月是我女朋友了!”
他的声音在小公园里回荡,惊飞了栖息在竹林里的夜鸟。不远处的长椅上,一对情侣笑着鼓掌,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九月的脸烫得像火烧,拍着陆川的背:“快放我下来,好多人看着呢!”
陆川把她放下,却还是紧紧牵着她的手,笑得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月光穿过竹叶,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洒下细碎的银辉。不远处的池塘里,青蛙呱呱地叫着,像是在唱情歌。陆川低头看着她,眼里的温柔快要溢出来:“我们会好好的,对不对?”
九月用力点头,把他刚送的玫瑰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整个盛夏的温柔。
“明年七夕,我们去看真正的银河吧……”
回到宿舍楼下,陆川在路灯下站定,看着她的眼睛:“那我明天……可以约你去看电影吗?”
“嗯。”九月点点头,“那我上去了。”九月转身要走,手腕又被拉住。
“那个……”陆川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作为男朋友,是不是可以……”他没说完,只是看着她的额头。
九月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转身跑进楼道,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她在楼梯转角停下,听见楼下传来陆川压抑不住的欢呼声。回到宿舍,九月把那朵玫瑰插进空的矿泉水瓶,摆在窗台。月光透过玻璃照在花瓣上,像镀了层银。她摸出手机,屏幕上还是干干净净,但她知道,从明天起,这里将会被另一个人的消息填满。
楼下的路灯灭了,大概是陆川走了。九月对着纸玫瑰笑了笑,在心里说:“陆川,七夕快乐。”
这个七夕,没有昂贵的礼物,没有浪漫的烛光晚餐,只有一个有点笨拙的男生,用最真诚的心,许下了一个关于等待和未来的约定。而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七夕记忆。
(三)
巷子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在玩“牛郎织女”的游戏。一个小男孩背着小女孩,假装在过鹊桥,嘴里喊着:“织女,我来啦!”小女孩咯咯地笑,手里拿着朵小雏菊,“牛郎要给我送花!”九月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忽然想起陆川说过,他们才不会像牛郎织女那样分开,他们要天天在一起。
风穿过葡萄藤,叶子沙沙作响,像在说悄悄话。九月抬头,对着星星说:“你看,他又骗我了。”其实她知道,不是谁骗了谁,只是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就像牛郎织女,每年只能见一次,剩下的日子,都要自己走。
远处的烟花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光映在天上,又慢慢落下去,像一场盛大的告别。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爬了上来,圆圆的,像个银盘子。葡萄架上的叶子被月光照得透亮,脉络清晰可见,像一张网,网住了那些逝去的时光。九月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回屋的时候,她路过客厅的镜子,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长。忽然想起陆川总说她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尤其是七夕的月牙,又甜又亮。”她对着镜子笑了笑,虽然有点勉强,但确实有月牙的形状。
躺在床上,九月闭上眼睛,窗外的星星还在闪烁,像在说:没关系,一个人的七夕,也可以很温柔。
(四)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前年的东市。鼻腔先捕捉到那缕香气时,九月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小公园。竹林边,晚风裹着甜腻的花香,像块浸了蜜的绸缎,轻轻盖在皮肤上。
卖花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粉色纱裙上沾着草叶的绿,手里的玫瑰比记忆里更红,花瓣边缘泛着珍珠似的光。“哥哥,给漂亮姐姐买一朵呀!”她的声音像含着颗糖,在梦里也甜得发黏。
九月下意识地摆手,手腕却被轻轻攥住。陆川的手掌还是那么热,带着车间机油和阳光混合的味道,他笑着冲小女孩招手:“给我来朵最艳的。”
玫瑰递过来的瞬间,刺被细心地剪掉了。陆川的指尖碰到她的掌心,像有电流窜过,惊得她想缩手,却被他轻轻按住。“拿着,”他的声音比月光还软,“我们九月值得最好的。”
梦里的玫瑰比真的更鲜活,花瓣上的露珠晃悠悠的,却总不坠落。九月把花贴在鼻尖,香气浓得化不开,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玫瑰香,还是他白t恤上的洗衣粉味。
“走吧。”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的力度刚刚好,不松不紧,像怕她跑掉,又怕捏疼她。公园的石板路在脚下泛着青,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两只追逐的蝴蝶。
陆川看她的眼神,比梦里的星星还亮。他不说话,就只是笑,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露出一点点虎牙。九月被他看得脸红。
“害羞啦?”他凑过来,声音里带着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前几天还说我笨呢。”
九月抬头想反驳,却撞进他眼里的月光。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样子:扎着低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手里紧紧攥着朵红玫瑰。原来在他眼里,自己是这个模样。
竹林深处传来小情侣的轻笑,惊飞了栖息的夜鸟。陆川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掌心轻轻覆在她的发顶:“真希望这条路走不完。”
九月没说话,只是把玫瑰往他那边递了递,让花香也飘进他的鼻腔。梦里的时间好像被拉长了,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慢到能数清月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的阴影,慢到能记住他掌心每一寸的温度。
“你说,”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认真的傻气,“等你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就在老家的院子里,种满你喜欢的花。”
九月的心跳漏了一拍,刚想回答,却见他突然松开手,原地蹦了两下,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不对,应该先求婚,用钻戒,比这玫瑰还亮的那种。”
她忍不住笑出声,梦里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原来在他心里,已经把往后的日子都想好了。
远处的钟声响了,一下,又一下,像在催着什么。陆川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像被水汽氤氲的画。他还在笑着说什么,声音却越来越远,只剩下那朵玫瑰,依旧在掌心散发着浓烈的香。
“姑姑?”
小侄子在轻轻推她的肩膀。九月猛地睁开眼,晨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墙上投下细长的光带。手里空空的,哪有什么玫瑰,只有枕头被攥得皱巴巴的。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提醒她又是新的一天。可鼻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缕甜腻的玫瑰香,像个温柔的提醒——曾经有个男生,在七夕的月光下,认真地说过要和她走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