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天黑麻麻的,像化不开的墨,只有一抹细得不能再细的月牙吝啬地洒下一点点清辉。
两人住在二楼,刘东先探出身,敏捷地攀住窗台边缘,身体一荡便轻盈地落在地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站稳后,朝窗口伸出手。张晓睿学着他的样子,动作稍显谨慎但还算利落,被他稳稳接住,轻轻一带,也落了下来。
旅馆位于东市附近,这一带做小生意、跑货的人多,车来车往的人也很杂。白天,刘东早已物色好目标——一辆半旧的灰色皮卡,就停在市场边缘一个不惹眼的角落。
两人借着阴影的掩护,很快摸到车边。刘东蹲下身在车门锁眼处鼓捣了几下,只听极轻微的“咔哒”一声,车门开了。
他迅速钻进驾驶室,松开手刹。张晓睿默契地在车后推动。皮卡顺着略微倾斜的路面无声地滑行了一段距离,直到离市场足够远,刘东才停下,示意张晓睿上车。
他动作熟练地扯开仪表板下方的面板,借着微型手电的光,将两根电线裸露的铜芯轻轻一搭。
“嗤啦”一声响,伴随着引擎几下闷咳般的喘息,车子轻轻一震启动了起来。
虽然是第一次来莫斯科,但之前跟着伊尔他们时,刘东早已将几条关键路线牢牢记在脑子里。
车子最终悄无声息地停在伊尔他们据点的墙外。墙头足有两米多高,四周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铁路调车声。
刘东熄了火,从怀里掏出两个深蓝色的口罩,递了一个给张晓睿。“戴上。”
两人本来就一人戴了一顶鸭舌帽,现在戴好口罩,就只露出了眼睛。
下了车,刘东在四处察看了一下,然后借着一段墙体的微小凹凸和缝隙,手脚并用,三两下就攀上了墙头,他伏在墙头,朝下伸出手。
张晓睿深吸一口气,助跑,蹬墙,向上跃起,尽可能伸长手臂。刘东抓住她的手,用力向上一提,张晓睿也趴在了墙头。
两人伏在墙头稍稍停顿观察着院内。黑暗的厂区里,只有几盏孤零零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斑,大片区域沉浸在阴影中,而那几辆皮卡车也依然停在院中。
刘东率先翻身,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在下面张开手臂准备接应。张晓睿学着他的样子,调整重心,手一松,轻盈落地,被刘东扶住胳膊稳了一下。
脚踩在厂区内坚实又略显粗糙的地面上,刘东大模大样的往里走去。
“哎,刘东哥,你轻点,别把岗哨弄醒了”,张晓睿一把拽住了刘东说道。
“已经进来了还怕什么,大大方方的,这又不是打仗,谁闲的蛋疼还放几个哨兵”,刘东毫不在意的说道。
张晓睿一听,嘟嘟囔囔地松开了拽着刘东胳膊的手,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脸上的深蓝色口罩,闷声闷气地说:“那咱们还捂这么严实干嘛?跟俩蒙面大盗似的,喘气都费劲。” 语气里半是抱怨,半是不解。
刘东脚步没停,只是侧过头淡淡地说道,“捂这么严实,是为了不让他们记得咱们的样子。” 说完,他不再解释,仿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转身大摇大摆地朝着那几辆皮卡车前方的仓库走去。
仓库的大门是厚重的铁皮,关得挺紧,严丝合缝。可旁边一扇供人进出的小门却只是虚掩着,刘东走上前稍一用力——
“吱扭——”
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小门向内打开了。一股混合着烟草、劣质酒精、食物馊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仓库里只有高处悬着一个灯泡,散发着惨白而有限的光。但这光线足以让他们看清里面的情形。
靠墙的地方杂乱地堆着些看不清标识的木头箱子和鼓囊囊的麻袋,而白天被勒索去的那些东西,几个背包和手提袋被随意地扔在靠近门口的地面上。
箱子旁边,一张油腻腻的木桌摆在那儿,桌上一片狼藉:几个粗陶盘子已经空了,只剩下凝固的油脂和食物残渣。几个空的和半空的酒瓶东倒西歪,伏特加的浓烈气味还未散尽。啃剩的骨头、面包碎屑铺了一桌,还有不知谁扔的烟头,直接按灭在桌子上,旁边还有一把大号手电,这景象,活脱脱一场狂欢后的废墟。
而桌子上,一个棕色头发犹如稻草一般杂乱的大汉正趴在桌子上酣睡。他半边脸埋在油污的臂弯里,鼾声打得震天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酒嗝般的停顿和颤音。在往里看,里边还有个小隔间,门开着一条缝,里面也传来节奏不同的、沉沉的鼾声,显然也有人在里面睡得正香。
刘东扫视了一圈,冷笑着走到桌子旁,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那个棕发大汉露在外的,布满刺青的粗壮胳膊。
“嘿。”
刘东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大汉睡得太沉,被人拍醒,极其不耐烦。他眼睛都没睁,只是脑袋在胳膊里蹭了蹭,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含混的俄语粗话混着口水音:“……见鬼……谁啊……滚开……婊.子……” 骂完,脑袋一歪,眼看又要沉入梦乡。
刘东眼神一凛,不再客气。不等那大汉的脑袋重新埋回臂弯,他右手猛地伸出,一把薅住那头凌乱的棕色头发,用力向上一提。
“呃啊——!”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大汉瞬间从残存的睡意中彻底惊醒。
他顿时怒了,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左手便条件反射般“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油腻的桌面上,震得几个空酒瓶一阵摇晃,嘴里咆哮道:“杂碎,你找死——。”
他没想到,自己刚骂骂咧咧地抬起头,视线尚且模糊——
一个拳头,带着骇人的风声,已经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砰!”
声音并不响亮,却闷实得让人心头发颤。刚半站起身的壮硕汉子只觉得脑瓜子“嗡——”的一声,仿佛有一口巨大的铜钟在颅腔里被猛地撞响,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影,满眼的怒火和凶悍就被黑暗席卷、吞没。他那壮硕如熊的身躯晃了两下,随即像一截被伐倒的木头,又像一头笨重的狗熊,“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桌上一个酒瓶被他的手臂刮到,“咣当”滚落在地摔的粉碎。
酒瓶落地的脆响在寂静的仓库里炸开,像是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惊动了里面屋子里的人。
“杰夫,你他妈的还没喝完?”
一声粗粝的咒骂猛地从门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没睡醒的烦躁,“再吵老子睡觉,把你脑壳给你敲碎了,听见没有?”
刘东嘴角的冷笑没散,他瞥了眼地上昏死过去的棕发大汉,拿起桌子上的大号手电这才转身,踩着满地的玻璃碎片,朝里面屋子走去。
张晓睿屁颠屁颠地跟上去,脚步放得极轻,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但眼神里满是紧张,却又忍不住带着点看热闹的好奇。
刘东走到门前飞起一脚,“哐当”一声,单薄的房门被一脚踹开,木屑与灰尘混着刺鼻的酒气、汗臭扑面而来。
几乎在门被踹开的同时,手中的大号手电筒也照了进去。
雪亮的手电光照亮了一个堪称狗窝的屋子。污渍斑驳的床垫直接扔在水泥地上,上面横七竖八躺着三个只穿着裤衩、坦胸露腹的斯拉夫壮汉。
浓密蜷曲的护心毛覆盖着他们肥厚的胸膛,在手电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随着粗重的呼吸起伏,如同某种沉睡的野兽。
巨大的声响一下把几个人惊醒,靠门最近的一个,正是刚才咒骂的汉子,他醉眼惺忪地撑起上半身,满腮的胡子茬都在抖动,手遮挡着刺目的光线,愤怒的咆哮着“杰夫!你个狗娘养的杂种,我非把你剁碎……”
他的怒吼戛然而止。
因为刘东根本没给他彻底清醒过来的机会。因为手电筒照到一个更致命的目标——旁边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上,胡乱扔着几个空伏特加酒瓶,那里赫然压着一把黑沉沉的马卡洛夫手枪。
那最先骂人的大汉混沌的酒意被危机感冲散了一丝,刚刚意识到情况不对就伸手去摸枪。
但他太慢了,酒意完全影响了他的速度。刘东已抢先一步冲到面前,飞起一脚照着他的面门狠狠踢去。
这一脚既快且毒,完全是杀人的技法。那大汉只来得及抬起一半手臂,下巴便遭到重击。巨大的力量让他头颅猛然后仰,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人被踢得向上腾起少许,又重重摔回床垫,彻底昏死过去,嘴角溢出血沫,滴在浓密的胸毛上。
与此同时,刘东借着前冲踢腿的旋身之力,右肘借着旋转的离心力,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向右侧另一个刚刚支起身体、还处于茫然状态的大汉的脖颈侧方。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是锁骨与肩胛区域遭受粉碎性打击的声音。那壮汉连哼都没哼出一声,魁梧的身躯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歪倒,脑袋“咚”地撞在床垫上,再无动静。
从破门到放倒两人,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手电筒的光柱斜向上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和狼藉的现场,如同为这场冷酷高效的突袭打着残酷的光圈。
最后一个大汉,此刻才算是真正清醒过来,酒意化作冷汗涔涔而下。他看着如同煞神般立在光影交界处的刘东,又瞥了眼墙角远处的手枪,脸上横肉抽搐,惊恐与凶悍交织,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不敢再轻易扑上。
“这个交给你了”,刘东歪了下头看了张晓睿一眼。
“好”,张晓睿答应的很干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骤然被点燃的亢奋。她知道刘东的意思——这不是简单的让她补刀,而是让她进行真正的实战。
在学校擒拿格斗的课程她没落下过,甚至因为好胜心强,练得比大多数男学员都狠,拆解动作、对练套路,她都能做得有模有样,教官也夸她悟性高、够狠劲。
但那些终究是训练,垫子软,对手熟,而且还有规则。但现在,空气里是真实的血腥味和汗臭,对手是刚刚还咆哮着要杀人的黑帮分子,倒下的躯体砸在地上的闷响都沉重得让她心跳失衡。
要想迅速成长,就得不断去战斗,把训练场的招式,用血与汗焊进骨子里。这个道理,她懂。只是当机会真的砸到面前时,肾上腺素的狂飙还是让她手心瞬间沁出了冷汗。
这时,剩下的那名壮汉已经摇晃着站了起来,满眼都是警惕之色。
这一站,张晓睿才真正地感受到那种源自体格的最原始压迫感。老毛子赤裸的上身像一堵覆盖着浓密褐色毛发的肉墙,肩膀宽阔得几乎能堵住整个门框,腹部虽因酗酒而松垮隆起,但厚实的胸肌和粗壮如树干的手臂依然昭示着可怕的力量。
对面的男人至少有一米九以上,站在那里,头几乎要碰到低矮的天花板。
张晓睿身高接近一米七,在女性中算是高个子了,可此刻仰头看去,对方那毛茸茸的胸膛、肌肉虬结的脖颈、还有那双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如同野兽般的蓝色眼睛……她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在他面前,简直像个没长开的孩子。
突然的袭击让大汉彻底清醒了,在看清眼前只是两个干巴的小瘦猴时,他眼中的惊恐迅速被一种被羞辱的暴怒取代。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像一头被激怒的棕熊,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了过来,意图像拎小鸡一样把张晓睿攥住。
力量相差悬殊,只能智取。张晓睿没有后退,反而在对方大手抓来的瞬间,脚下步伐迅捷地一错,侧身让开正面抓击,一拳砸向壮汉的脉门。
壮汉没料到这小猴子反应这么快,手腕一麻,动作滞涩了半分。
张晓睿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右腿猛地抬起,狠狠踢向伊万因为抓空而暴露出的相对脆弱的腋下。
“呃!”
壮汉吃痛,闷哼一声,张晓睿身形如泥鳅般向后滑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第一击得手了,但对方只是痛,并未影响战斗力。
壮汉被彻底激怒了,他狂吼一声,不再轻视,双臂张开,像熊抱一样合拢扑来,那架势若是被抱住,张晓睿的肋骨恐怕瞬间就会断掉好几根。
狭窄的屋内空间限制了腾挪,在壮汉合抱的刹那,张晓睿矮身一个迅疾的侧滚翻,不仅躲开了抱摔,滚过的同时一脚踹在旁边的一把椅子。
“哗啦!”
本就破旧的椅子被踹得横移,正好绊在壮汉迈出的腿上。他庞大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向前踉跄扑倒,沉重的躯体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震得灰尘四起。
好机会,张晓睿弹身而起,没有丝毫犹豫,按照训练中对丧失平衡的大体型对手标准处置程序,合身扑上,屈起手肘,全身的重量加上下坠的动能,对准壮汉后颈与脊椎连接的要害,狠狠砸
“咔嚓!” 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但比刘东造成的那声要轻微些。
“啊——!!!”
壮汉发出惨烈的嚎叫,挣扎的力量却因为剧痛和伤处而大减。
张晓睿不敢有丝毫松懈,用最快的速度使出标准的跪压控制技,膝盖死死顶住壮汉另一侧完好的肩胛后方,将他的一条手臂反拧到背后,另一只手则按住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将他的脸死死压在地面污浊的床垫上。
“别动!”
她厉声喝道,声音因为紧张和用力而有些尖锐,但手上的力道却还是很稳。
身下的躯体还在因疼痛和愤怒而剧烈起伏,张晓睿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后怕。冰冷的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下,滴在壮汉浓密的、沾满灰尘的棕色头发上。
她抬起头,看向门口光影里的刘东。
刘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走过来对着壮汉的大阳穴狠狠的就是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