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笙在电脑前不知道忙活了多久。
“世界”也在辅助。
只不过它不需要借助任何终端,便能在天网中自由穿行,而柳笙仍得靠键盘和屏幕。
现实中,贺桃翻了个身,手臂一摆,无意中点亮了枕边的手机。
上面的时间显示:
【03:45】
这时,洗手间的门忽然“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道惨白的光斜斜照在门口英俊的立牌上。
贺桃家的洗手间装的是暖光灯。
更何况,睡前都关了灯。
这光线明显不对劲。
而贺桃像被某种力量牵引般,从床上慢慢坐起,眼神空洞,脚步虚浮,梦游一般晃悠悠地朝洗手间走去。
刚成功发送邮件、心满意足的柳笙,听到外面的动静,赶紧看去,趁此机会火速替换了身体。
在诡蜮中,贺桃的“本我”和执念本就可以灵活替换。
此刻柳笙顺势重新接管了身体,一步步走向那惨白的洗手间。
果然,一扇熟悉的明黄色门出现在浴室中。
门缝中,隐约传来某种若有若无的低语,仿佛有什么存在在召唤。
现在的柳笙,因与贺桃融合又分离,反倒能保持清醒。
毕竟真正陷入沉眠的,是贺桃本身。
无论是因为曾经的经历,还是因为现在的理智,柳笙都不会想再踏入这扇门。
然而此刻,她竟然主动伸出手,拧开了门把。
门内,是熟悉的碎花墙纸、黑白交错的瓷砖。
她光脚走进去,脚底立刻传来潮湿而黏腻的触感,仿佛踩进了什么尚未凝固的液体里。
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
又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退路消失,她只能向前。
这时,她感到走廊尽头有某种意念在呼唤自己。
像是某个人,正急切地渴望她的到来。
柳笙却压下心底的推测。
吸引力法则。
越是去想,越会成真。
所以她偏偏不去想。
转而想起另一扇门。
那扇门上,是滑滑梯、沙池还有弹簧木马的涂鸦。
于是,柳笙正站在这扇门前。
轻轻敲了敲门。
随后推门而入。
夕阳西下,里面又是红彤彤一片。
但这一次,不是那种因为恒星即将爆发的燥热,只是属于南方特有的湿热。
远处是模糊的家属楼剪影,门前沙池中,一个小女孩正蹲在那里,神情专注地拿着黄色塑料铲,一下一下地挖着。
柳笙走过去,蹲在小女孩身旁,轻声问道:
“你在找什么呀?”
“我在考古!”小女孩头也不抬地回答。
“哦……”
“那你找到什么了吗?”
小女孩瞬间有些黯然。
“还没有。”
“没关系,你一定很快就能找到的。”
“真的吗!”小女孩抬头看向柳笙,眼睛亮晶晶的。
“当然,你要相信我。”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可是,你……是谁呀?”
“我,叫柳笙。”
“哦……柳笙姐姐。”
小女孩点点头,却又有些泄气,铲沙的动作也变得有些有气无力的。
“可是我已经挖了很久了,一直都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呢?”
“我……”
小女孩脸上露出茫然。
“我,我想不起来了。反正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我找不到,就会死掉。而且……而且就像我小时候用水把蚂蚁窝淹掉一样,大家都会死。”
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大滴的泪水一下子滚了下来。
“我不想淹掉这个世界……”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笙抬手帮她轻轻擦去泪水,笑着说:
“那你就再试试看吧。也许只差一点点。”
小女孩狠狠点头,重新握紧小铲子。
再次开始挖掘。
夕阳愈发深红,红得像血。
这时,远处的家属楼里传来一道呼唤声:
“鱼鱼,吃饭啦!快回来!”
一连喊了好几遍。
小女孩才停下动作,抬起头,望着那边听了一会儿。
才转头对柳笙说:“柳笙姐姐,我好像要回家吃饭了。”
柳笙此时已经感应到门后的吸引力。
她也要回去了。
用最后的力气抵抗,硬撑着对小女孩说:
“你再挖一铲,就回去,好不好?最后一铲。”
小女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乖乖点头。
“好!”
“来一铲特别大的!”
“好!”
于是,小女孩使出浑身解数,用力往下一挖。
结果一声钝响,铲子顿住了。
“哎?”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我碰到东西了!”
她满脸惊喜,将之刨出一角。
灰色盒子的轮廓渐渐显现,上面还刻着一个信封的图案。
“这是什么?”
小女孩奇怪地看着。
柳笙微笑:“这叫做邮箱,又称E-mail。”
“哦……”小女孩点头,“我知道,我爸妈都有用这个,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但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人可以回答。
因为那个姐姐已经消失了。
消失在如血的夕阳下。
……
柳笙回到贺桃的房间中。
【可真是个“好心”的柳笙姐姐啊,直接把沈雉余梦寐以求的能量耦合演化模型送上门。】
“世界”轻笑着打趣。
柳笙耸了耸肩,“没办法,这是我的第二步计划。”
“而且,只是框架而已。”
第一步,是让贺桃离开这个空间,从根本上解决“ooc”的问题。
当然,这也是双赢,起码让贺桃自由重获新生。
【但从此背上了要考第一帝国大学的巨大压力,也不知道这孩子以后会不会后悔自己的新生呢?】“世界”凉凉道。
柳笙轻咳一声。
假装听不到。
控制着“贺桃”的身体躺回床上,又将被子盖好。
随着诡蜮的收敛,洗手间里那道诡异的白光也渐渐消退。
柳笙这才抽身,回到自己的空间。
虽然两个房间布置几乎一模一样。
但观感上却是天差地别。
现实中仍是一片昏暗,只靠窗外路灯投进来一抹橘黄的暖光,带着某种只属于现实的真实与温度。
而在柳笙所在的空间中,依旧是死寂的苍白与灰暗,只有电脑屏幕投下的微光,照亮了她冰冷的面庞。
不过这是柳笙选择的。
而且,她对这些外部条件也不是那么在意。
只要能够上网就行。
肉身并没有那么重要。
而计划的第二步,就是将一周目演算出来的模型框架,以邮件的形式发给沈雉余。
“毕竟眼下最迫在眉睫的问题是‘火种’的坍缩毁灭,时间如此紧迫,除了她本人,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立即介入这件事。”
【确实。以上次的接触来看,沈雉余性格傲慢强硬,根本不会听信旁人劝说。】
“我们若还是像上次一样,亲自跑到山海市去阻止,且不说能不能进入遗迹见到沈雉余,就算见到了,她也不会听我们这种无名之辈的话。”
【但在梦里,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柳笙姐姐”所说的,就会听?】
“梦境是潜意识的体现,我这叫做意识植入!”
【这个概念似曾相识……】
“总之,虽然这件事上,看上去是帮了罪魁祸首的沈雉余一把,但是从即将被拖入毁灭的人类来说,我们这么做是对的。”
“至于她的罪过……”柳笙勾了勾唇,“后面慢慢再算。”
说罢,她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阈限天网中。
该写写论文了。
……
在空间的另一端。
山海市,郑家村。
沈雉余从床上醒来。
她睡在遗迹发掘方舱中最宽敞的房间里。
房间一角设有实验台与服务器,另一侧则是休息区。这样的布局能让她一睁眼就投入工作,几乎无缝衔接。
她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熟悉又奇怪的梦。
依稀记得夕阳、潮湿温热的风,还有家属楼下的沙池……
还有一张脸,模糊不清。
温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但大概那已经是非快速动眼期的梦了,醒来后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印象,像潮水退去后的沙痕。
她揉了揉额角,没去深究。
早餐也没吃,直接坐到办公桌前,开始浏览实验记录与发掘的最新数据。
手指飞快地在面板上滑动,不时切换图层,尝试将新出土的纹路拼接组合,和数据库里的语义进行比对。
随后又打开演算面板,重新审视昨夜留下的草稿,寻思着有没有新的灵感。
“不对,不对,不对……这还是会进入不可逆的坍缩态,变量不对……”
喃喃着,划掉原本的式子。
很快,她彻底沉浸其中,连肚子的咕咕抗议都被忽略了。
这时,门被轻轻敲响。
“沈老师,您起床了吗?”
那是她的学生,卓彩云。
声音轻柔、语调小心,显然不想打扰到她。
然而沈雉余还是皱了皱眉。
“起来了。”
“那……我可以进来吗?”
“进。”
卓彩云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早餐,轻轻放在沈雉余桌上。
“老师,我就想您肯定忙到来不及去饭堂吃早餐,所以特地给你拿来了。”
沈雉余的眉头稍稍松开。
“谢谢。”
第一时间拿起托盘上的咖啡就要喝,却被卓彩云轻声提醒:
“老师,空腹喝咖啡不好……”
但沈雉余并不会理会,快速一口口喝着。
一杯冰美式下肚,精神明显提振。
眼神重新钉在那些阵纹与模型上,仿佛外界的一切,包括在旁边一脸崇拜注视自己的卓彩云,都不存在。
“老师,您……模型是不是有进展了?”卓彩云试探着问。
“不该你过问的事情别问。”沈雉余冷声道。
卓彩云讷讷闭嘴。
片刻后,还是鼓起勇气提醒:
“对了,老师,您的邮箱里多了好多封邮件,都是世界各地的科学家发来的。自从上次研讨会后,大家都很关心‘火种’的进展……”
沈雉余只是冷笑一声。
“他们无非是觉得有利可图,想分一杯羹罢了。”
“那些邮件,全都不用管。”
“哦……”
卓彩云低声应了。
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沈雉余专注于屏幕,始终没再看她一眼。
目光流连在那空了的咖啡杯,还有逐渐冷却黏糊的炒面和蒸包子上,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沈雉余才将眉头彻底松开。
手一抬,一道微光弹出,将门反锁上。
这才坐在椅子上,开始了今日例行的修行。
但腹中的“火种”依旧桀骜难驯。
无论如何调息引导,它始终躁动不已,仿佛一天比一天更具侵略性。
“明明极阴之力是越来越多……”
沈雉余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
还有那空间也是越来越大……
一想到“空间”,她脑海里又闪回那染血的家属小院。
心里更是再也静不下来,横冲直撞的气息在体内乱窜,最终竟然冲破经脉,让她浑身撕裂般疼痛。
胸口气息一滞,一口鲜血“噗”地喷出。
将那一笼雪白的包子染得通红。
沈雉余此刻感到一种诡异的撕裂感。
又冷又热。
又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又感觉自己无限大,几乎要超越这个房间,笼罩整一片方舱。
感知蔓延开来,似乎能“看见”整个方舱中的所有人。
这就是成神登仙的“前兆”吗?
沈雉余的心又膨胀了。
然而此时,她像是被一团炽热的火焰包裹,血液如沸水般翻腾。可她的意识正在被一种无限膨胀的错觉给吞没,让她甚至感受不到这些极致的痛感。
她的五感空前清晰。
甚至看到在不远处的办公室中,卓彩云正伏在面板前,也在试图解开那些繁复的式子。
脸上满是焦急,嘴唇微微翕动,似在低声念着什么。
沈雉余凝神而去,只听卓彩云在说:
“老师,不要死……不要死……”
又似乎感应到沈雉余的目光,微微抬头,一脸疑惑地看向某个角落,又迷茫地摇了摇头,回到眼前这些式子中。
沈雉余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虚弱笑容。
卓彩云对她的好,她不是看不到。
只是她早已习惯了以严苛和冷漠面对学生,因为她深信,只有足够的压力,孩子才能够成材,就像是当年父母对自己那样……
思绪一丝丝慢慢飘远。
飘向被夕阳染红的家属楼下。
那是她最轻松也是最后一段无忧的年岁。
不知疲惫地玩。
玩累了,就会被喊回家吃饭。
可要是贪玩多停留一会儿,家长便会冲下来,当着全院孩子的面,揪着她的耳朵回去。
估计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没有正常的童年吧?
再过多一岁,就不能在那儿玩了。
那片夕阳下的小公园,便成了她遥远的梦。
思绪到了这里,昨晚的梦又莫名浮了上来。
等等,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
那张温柔又带着冷意的脸。
还有沙池中的……
她猛然一震。
此时已经几乎失去意识的沈雉余嘴里慢慢呢喃出“E-mail”这个词。
她慢慢拉回神智。
强忍胸腔里翻涌的灼热,挣扎着睁开眼睛,手臂缓慢又颤抖地伸向桌上的鼠标。
点开邮箱的标志。
还好这里的网线是专用的,加载速度很快。
在满满当当的收件箱中,她费力地滑动鼠标,模糊的视线掠过那一封一封来自全球各地、落款惊人的来信。
终于,鼠标停住了。
落在一个陌生又平凡的名字上。
柳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