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的长安城,西市的粮价已经涨到一斗米换三匹布。
卖水的胡商阿罗憾用皮囊装着浑浊的井水穿梭在街巷之中,他每走一步都踩在因缺水而龟裂的青石板上。
“让开!”两个羯族士兵突然撞翻了他的水担,皮囊破裂处涌出的泥水溅了乞伏月一身汉式襦裙。
“我的布!”少女哭喊着去抢士兵手中的麦饼,却被刀柄砸中额头,鲜血滴在绣着并蒂莲的裙摆上。
姚兴在承天殿看着父亲姚苌咳血的手帕,青铜香炉里的艾草已经燃尽,只剩下呛人的青烟。
“父亲,让我带虎贲军突围!”他突然拔剑斩断案几一角,木屑飞溅中露出藏在里面的《孙子兵法》——那是姚苌年轻时从苻坚书房偷来的。
姚苌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深深掐进他的皮肉:“你忘了苻洛是怎么死的?”
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尹纬踉跄而入,他甲胄上插着半支羽箭:“陛下!汉军……汉军在城外种的萝卜丰收了!”
然而,孔璋在大战开始之前就已经在中军大帐之内把羊皮地图铺展开来。
他的手指沿着长安城那精细绘制的等高线,反复地摩挲着,仿佛要从这地图的纹路里触摸到战争的走向。
“姚兴这个人的性子十分急躁,按照他的行事风格,必定会选择从西北角进行突围。”
孔璋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一般,将三枚青铜令箭重重地拍在案几之上,那箭羽之上甚至还带着渭水特有的湿气,似乎刚刚经历过一番特殊的处理。
参军邢启文见到此景,赶忙将城防图展开,神色紧张地说:“将军,您看,在那个西北角的位置,有一座废弃已久的秦代箭楼!”
孔璋听到这话,没有立刻回应,而是顺手抓起了案边的一个萝卜。
这个萝卜是城外新近收获的作物,他狠狠地咬下一口,一边咀嚼一边下达命令:“让董康带领五千精兵埋伏在那座箭楼之中,千万要记住,为了隐蔽行踪,要把马蹄都裹上麻布。”
此时,董康的怒吼声从帐外传了进来:“怎么又是我当诱饵?上次挖渠的时候磨破的手掌到现在还没好呢!”
孔璋听到这话,顿时有些恼怒,他随手将手中剩下的半根萝卜朝着帐门掷去,那萝卜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董康的护心镜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给我听好了,要么就乖乖去箭楼埋伏,要么就去给那些新兵教种地!”
果不其然,当姚兴率领着他的铁甲骑兵气势汹汹地冲出城门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开阔地带。
突然之间,无数火箭从那座废弃的箭楼之中射出。
原来,董康的士兵们早就在箭杆上绑了浸透桐油的麻布,借助火光可以清晰地看到,姚兴头上那标志性的狼尾盔缨已经被流矢点燃。
他身后的亲兵们正慌乱地用长矛挑飞不断滚落的石块,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脚下已经触发了连环绊马索。
“中计了!”偏将姚方成的惨叫声瞬间被密集的弓弦声所吞没。
他的战马前蹄突然跪倒在地,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甩进了汉军预先设置好的陷马坑之中。
坑底锋利的竹签瞬间刺穿了他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
与此同时,姚苌正在承天殿内,目光呆滞地看着城楼下缓缓升起的降旗。
手中的青铜酒樽因为他的震惊而突然坠地,发出一声巨响。
“父亲!让我再冲一次吧!”姚兴浑身浴血地闯进殿内,他的甲胄之上还挂着汉军射来的箭矢。
就在这时,他的女儿姚灵儿突然从屏风后面跑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汉式的襦裙,裙摆已经被父亲伤口渗出的血渍所沾染:“阿耶,城门口的胡商说汉军正在发放粮食呢!”
姚苌听到这话,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抓住儿子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深深掐进对方的皮肉之中:“你看这长安城.......”
他指向窗外,只见西市的粮贩们正在用孔璋发放的新斗量米:“我们的粮仓早就空了啊。”
当孔璋率领着他那银甲闪耀的军队列队入城的时候,一个老兵周仓突然单膝跪地。
这个瞎了左眼的铁匠曾经在后秦为奴,此刻却双手捧着自己亲手打造的铁犁献给孔璋:“将军,您看,这犁铧比西秦的要厚三分呢。”
孔璋弯腰将他扶起,甲叶碰撞的声音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从今日起,你就担任京兆府的冶铁官吧。”
三日之后的长安西市,一片繁荣景象。
胡商阿其德正使用孔璋新铸的兴汉钱结算布匹。
“这钱成色真足!”他掂着手中的铜钱,对隔壁卖胡饼的汉人老王笑着说道。
老王的饼炉里散发出的芝麻香气弥漫了整条街道。
突然间,铜铃响起,乞伏月穿着新做的汉式襦裙跑了过来。
她的裙摆上绣着并蒂莲的图案,上面还沾着些许麦糠——她刚刚从汉军屯田营学完播种回来。
这时,姚氏一族的囚车正缓缓驶过,姚兴透过木栏看见自己的儿子姚泓正跟着汉军小吏学习书写汉字,在沙盘里,“仁义”二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却充满了希望。
孔璋站在未央宫前的高台上,看着百姓们使用新铁犁开垦皇家猎场的情景。
他突然转身对参军邢启文说道:“去把那本《农桑辑要》刻成石碑,立在城门旁边。”
夕阳的余晖洒下,石碑上的墨迹被染成了金色。
有一个瞎眼的老妇正用手抚摸着石碑上“均田”二字,她的孙子则趴在旁边临摹,炭笔在地上画出的稻穗虽然歪歪扭扭,但却比任何战旗都要鲜活生动。
在彻底平定后秦的战事之后,孔璋所率领的银甲军队还未来得及卸下征尘,便已经在陇西官道上竖起了新的纛旗。
这纛旗迎风招展,仿佛在宣告着他们即将开启的新征程。
而在西秦都城勇士堡的箭楼上,乞伏国仁正专注地用狼毫在羊皮地图上勾勒防线,他的神情严肃而认真。
突然,他的指尖在洮水与大夏河的交汇处停顿了下来——那里的墨点晕染开来,恰似汉军先锋营扬起的烟尘,这一景象让他的心猛地一紧。
“父亲!”城外麦田里突然传来呼喊声,只见乞伏炽磐赤着脚踩在新翻的黑土中,他手中的铁犁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这犁铧比我们鲜卑的要厚三分!”少年突然指向东方,汉军阵前飘扬的杏黄旗上,稻穗纹章在风中舒展,穗尖的金线刺得人眼睛生疼。
“那是桑明川的农旗。”
乞伏国仁的狼头权杖重重捣在城砖上,裂缝中渗出的血珠染红了镶嵌的绿松石。
他突然将权杖掷向城墙下的祭坛,狼牙碎裂声惊飞了檐角的乌鸦。
“开城门!”
偏将乞伏轲弹突然拔刀横在胸前,刀刃映出他狰狞的刀疤:“大单于!去年河西之战,我们鲜卑儿郎的血还没干透!”
乞伏乾归一脚踹翻军械架,箭矢滚落间露出藏在底下的《农桑辑要》——那是孔璋三个月前派使者送来的,扉页还留着乞伏炽磐用炭笔勾画的犁具图样。
“三哥你看!”少年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纹着汉地传来的“五谷丰登”字样:“汉人商队说,学会堆肥能让亩产再加一石!”
乞伏国仁突然按住弟弟颤抖的手腕,掌心的老茧蹭得刀鞘沙沙作响。
“你记得建元十八年的大旱吗?”
他从怀中掏出卷边的《农桑辑要》,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麦种:“那时我们在麦田里吃观音土,而汉人用龙骨水车救了整个关中。”
帐外突然传来骚动,羌族老农姚阿柴抱着陶罐冲进来,罐里新酿的青稞酒晃出琥珀色酒液:“大单于!汉军的屯田官在教我们修水渠!”
他掀开羊皮袄,腰间竟系着汉式的布腰带,上面别着的铜钥匙还刻着“均田”二字。
当孔璋的银甲军队入城时,西秦百姓在街道两侧跪成两列,陶碗里的清水映出汉军甲胄上的稻穗纹章。
乞伏国仁跪在城门洞下,怀中《陇西水利图》的麻线被汗水浸透。
“将军请看!”他用羊皮袄擦拭图上的污渍,露出洮水支流的红色标注。
“这里修坝可灌五千亩田。”
突然有鲜卑少女乞伏月端着胡饼跑来,饼上撒的芝麻沾了她满手:“汉军哥哥说,这叫‘以和为贵’。”
孔璋弯腰接过胡饼的瞬间,发现少女发间别着汉军屯田营的麦秸编花——那是新兵王二狗教孩子们编的,说这样能祈求风调雨顺。
乞伏国仁的指甲深深掐进地图的湟水流域,那里用朱砂画着尚未完工的水车。
“去年冬天,我们的粮仓只剩下三十石麦种。”
他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的箭疤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苻登的氐人在陇右抢粮时,是汉人商队用十车糙米换了我们的战马。”
帐外传来孩童的欢笑声,乞伏炽磐正带着汉军小吏丈量土地,木杆上的红绸带飘到乞伏乾归的刀鞘上——那上面还刻着“杀汉”二字,此刻却沾着新收的麦糠。
太极殿的青铜灯柱下,桑明川的朱笔在册封文书上停顿片刻。
“西平侯.......”
他突然将玉玺按在“人质”二字上,朱砂晕染间露出底下的“太学”字样:“朕听说炽磐的算学比汉家学子还好?”
乞伏国仁突然叩首,额头撞得金砖咚咚作响:“犬子愿学《九章算术》,回来教族人丈量土地!”
阶下侍立的太史令房修远突然展开星图,紫微垣旁的客星正泛着红光:“陛下,昨夜氐人星坠于陇西,此乃归化之兆。”
桑明川却笑着将《齐民要术》推到乞伏国仁旁跪伏的少年面前,书页间夹着的陇西路图上,乞伏炽磐用鲜卑文标注了二十七个水渠选址。
在太极殿之上,桑明川亲自为乞伏炽磐解开束缚的麻绳。
少年手腕上的勒痕尚未消退,却迫不及待地翻开《论语》——扉页上桑明川用朱笔题写的“学以致用”四字,墨香混着殿外飘来的槐花香。
“朕在太学等你。”
皇帝突然摘下腰间玉佩,龙纹间隙竟刻着五谷图案:“这是当年孔璋在长安屯田时,老农送他的‘丰饶佩’,他敬献给我,今日我转赠与你!”
乞伏炽磐突然单膝跪地,将玉佩紧紧按在心口,汉式襦裙的下摆扫过金砖上的水痕,映出他身旁乞伏国仁欣慰的笑容——这位鲜卑大单于的羊皮袄袖口,不知何时已缝上了汉地的布纽扣。
二十年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仿佛流水一般悄无声息地溜走。
当乞伏炽磐身披闪耀着银光的鳞甲、腰间悬挂着象征身份与威严的汉剑,再次踏上陇西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时,西域都护那高高飘扬、气势恢宏的纛旗,正缓缓掠过当年曾经硝烟弥漫、血流成河的洮水战场。
就在他勒紧缰绳,让马儿停下脚步驻足凝望的一刹那,他惊讶地发现,昔日用于防御的箭楼遗址,如今已摇身一变,成为了田垄之间一座用夯土筑成的水塔。
在这座水塔的塔身上,“均田”这两个字的刻痕清晰可见,而且刻痕里还镶嵌着当年汉军在此屯田时留下的铜钉,仿佛在默默诉说着那段尘封已久的历史。
“大人快看!”亲卫突然激动地指向不远处的麦田。
只见三个梳着双丫髻、充满青春活力的鲜卑少女正手持柳枝,欢快地抽打着金黄的麦穗。
随着她们的动作,麦穗上的颗粒簌簌落下,纷纷落入她们穿着的汉式襦裙褶皱之中。
那襦裙的裙摆上绣着精美的并蒂莲图案,沾着清晨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娇艳欲滴。
这并蒂莲的图案与十年前乞伏月临终前一针一线精心绣制的图案竟然分毫不差,仿佛时光在这一刻重叠交织。
“《小雅·大田》!”
领头的少女突然用清脆悦耳、如同刚摘下的桑椹般甜美的汉语高声朗诵起来:“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阿耶说这是汉人教的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