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陶艺学习班里，老师在台上详细教授陶器制胚的要领，十几个青年学员满手泥浆在拉胚机上模拟着老师的手法，章陌烟是他们中间最认真的学生，老师忍不住点名让所有学员都看一看她的样子，这让章陌烟很局促，差点就把泥胚子抠出一个洞来。
现在她终于认得高岭土了，虽然离掌控它还早着，但是她相信勤能补拙，总有一天她能成为一个高手的，叉掉，能手的，叉掉，小工吧!
“章陌烟，请出来一下，有人找你，在小会议室哦!”顾问老师忽然敲开门，招手让她出去。
章陌烟到洗手台洗掉手上的泥浆，在身上随便擦了两下，在这里应该没有人认识她才对，怎么会有人找她？
走进小会议室，等她的人站起来，是完全陌生的大叔，五十岁左右，国字脸，很知识分子的长相。
“你好，请问您是……”
大叔伸出手：“章小姐你好，我是深海人民医院的骨科医生黄伟，能找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哦!”章陌烟想起这个名字，与大叔握了握手，“您是我外公生前的医生吧？我外公在临走前提到您，让我们送他到您那儿医治，说您一定能医治好他。”
大叔听到这些话，神情变得忧伤：“谢谢陈教授这么看得起我。”
章陌烟问：“您认识我？”
“陈教授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哦，不知道黄医生您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是这样，”黄医生从一旁的椅子上提起一个小桶，有点类似送餐的保温桶，“我来是转交你这份陈教授放在我那里的东西，陈教授生前跟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出了事，务必要我把东西送到他的外孙女你的手上。”
章陌烟懵懂地接过小桶：“是么……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陈教授说是一种非常难得的釉料，是她女儿千辛万苦给他找到的。”
章陌烟惊得一抬头：“釉料？她女儿找的？”
黄医生点头肯定：“对，陈教授说是做陶瓷用的，具体我也不懂。”
章陌烟手心发汗，有些发颤地旋开桶盖子，果然不锈钢内胆里塞着一袋密封包装的粉状物。
她瞬间就清楚了，她现在手里捧着的，就是当年陈韵从耿家骗走的祖传古代天青釉瓷釉料！
同时，这也坐实了当年陈韵确实骗走了耿家的传家宝，并且远渡重洋送到了陈观复的手上。
“这份釉料怎么会在您这儿？”章陌烟问黄医生。
黄医生感慨万千地道：“这份釉料原先在日本，陈教授早就想把它带回国了，可由于受到日本方面的监视，一直未能成功归国，陈教授最后不得不把它藏在断腿打的石膏里，这样才终于带回来的。陈教授归国后在我们医院治疗腿伤，我是他的主治医生，这份釉料是他在我们面诊的时候告知并嘱托我的。陈教授告诉我这是我们国家流失海外的东西，请我一定要帮他代为保管。”
章陌烟深深的震惊了，脑中立刻联想到外公回国之初需要做轮椅的状态，原来，他竟是用这个办法瞒天过海把耿家的古代釉料带回国的！
把釉料装进腿上的石膏里，他简直是天才！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网盘账号给你，”黄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处方签给她，“这是陈教授亲手写的，他说上面储存了他毕生全部研究成果，密码是你们亲缘鉴定书的编码。”
章陌烟接过处方签，黑色潇洒的手写体跃然纸上，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忽然而至，瞬间让她眼前模糊。
带着釉料来到国际医院，等了一个钟头才拜访到耿俊，没有预约能见到面已经出乎她的预计了。
把釉料交给对方，讲了釉料的来龙去脉，耿俊让她稍等，从住院部把正在探望周夏的耿白山喊到了现场。
耿白山接过失而复的祖传釉料，一开始不耐烦的傲慢态度秒变柔软。
“你刚拿到釉料就马上来还给我们？”耿白山不能相信世界上有这种傻子，尽管现在是物归原主。
章陌烟：“我没有安全的地方保管它。”
耿白山：“……”好吧。
“那么肖行雨知道你把东西还给我们吗？”
章陌烟摇摇头，问：“需要他知道吗？”
耿白山被问住了，咳嗽两声：“也对，这是你的自由，不需要经过肖行雨！”
“不过，你就不怕他知道以后批评你做错了？”
“世界上的事总有人觉得对，也总有人觉得错。”
耿白山很欣赏的端详章陌烟：“说得好！你比姓肖的那家子明事理多了！这件事情你做得太对了，这是我们耿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如果丢了我真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了，还好还好……”
耿白山抱着装釉料的小桶热泪盈眶，忽然想到什么的说：“章小姐，非常感谢你，今后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只要我们耿家力所能及，一定会全力以赴！”
章陌烟微微思量，直言道:“之前行雨跟耿院长提过，想借你们家柴窑进行合作，不知道耿老先生可不可以促成一下？如果可以，我愿意拿出我外公的研究资料与大家共享。”
耿白山愣住，没想到这小姑娘好大手笔，也没想到这姑娘真敢狮子大开口，上来就要用他们家柴窑，能嫁进肖家的果然不简单！
但看她的表情，却又像完全不知道借柴窑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也不明白陈观复的研究材料有多珍贵。
“你这是肖行雨的意思还是肖国涛的意思？”耿白山不禁问。
“这是我的意思，刚才您问过了，没有人知道我把釉料还给你们。”
耿俊从旁也帮着说话：“章小姐，柴窑每年都能烧一次，今年我们已经列了计划，没有可能外借了，明年或者后年……”
耿俊把话留给耿白山说，耿白山白了耿俊一眼，拿出掏心掏肺的样子：“姑娘啊，你刚嫁进肖家有所不知，合作的事情在历史上是有过的，可结果不欢而散，反目成仇。你看现在我们和肖家和平共处，即是同行也是战友，一起在国际上为中国瓷器争光，这多好啊！如果因为合作失败成了敌人，伤了和气反而得不偿失。你说呢？”
章陌烟看了耿白山一眼：“耿先生说话过于信雅达了，各家祖先至少勇敢地尝试过合作，对吗？”
耿白山：“呃，对。”
章陌烟问：“难道我们会比古人差吗？”
耿白山语噎，巧舌如簧的他从来没觉得辩理这么难，果然大道至简。
章陌烟不想把场面搞得太僵，反正她也没指望靠她几句话就能借用到人家的柴窑。
“周夏的情况现在还好吗？”章陌烟询问自己另一件关心的事。
耿俊说：“她现在已经对外界的刺激有些微反应了，下个月我要带她去美国进一步治疗，我有信心可以让她在一年以内清醒过来！”
章陌烟由衷高兴：“太好了，你果然医术高明！”
耿俊开朗道：“如果快的话也许用不了一年，如果可能我还想跟你和肖行雨一起举办婚礼呢！现在两边家长的工作已经被我做通了，他们不会我再阻拦和周夏在一起了！”
耿白山背着手没好气道：“臭小子，我还不是舍不得我孙子！”
章陌烟低头，还婚礼呢？她和肖行雨的婚姻关系差不多已经名存实亡了吧！一个月前的事害得肖行雨昏迷了三天，她照顾到他睁开眼睛的第二分钟就自动消失了，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还有他的家人。
过阵子等做好心理准备就会主动提出离婚，最好就邮件往来不要接触，还是让肖行雨离她远一点，别被她毁了。唉，这些不想也罢。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每天过得重复，今天陶艺班说结业可以介绍工作，得到这个消息还是蛮期待的。
中午和学员一起在餐厅用午餐，听她们聊着老公和孩子，嘴上抱怨其实句句都是秀恩爱甜蜜，章陌烟觉得连红烧大排都不香了。
“章陌烟，你电话响了！”
经人家提醒才拿起电话，居然是婆婆孟小雅打来的视频通话！章陌烟赶紧擦掉嘴上油渍，接通电话。
“妈，……你怎么在医院里？”
视频里孟小雅穿着病号服，枕在病床上两眼汪汪：“陌烟，我的病复发了!我刚才听见医生跟我的助理说我最多只有半年时间了……呜呜，陌烟我该怎么办？”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章陌烟不知所措：“妈，你别哭，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看你！”
十万火急地赶到孟小雅的病房，孟小雅正一个人蜷缩在病床上发呆，天塌下来的样子极为楚楚可怜。
“妈？”章陌烟小心坐在她的床边。
孟小雅愣了愣，紧紧抓住章陌烟的手：“陌烟你来了！我好害怕，我不想这么年轻就要死了，我才刚有了媳妇还没有抱孙子呢……”
说着孟小雅又忍不住哭起来，章陌烟跟着落泪将她抱进怀里：“妈妈没事的，我们好好配合医生治疗，我也加油，你一定能抱到孙子的。”
“真的吗？”
章陌烟拍着孟小雅的后背：“当然是真的。”
也不知道怎么哪里来的自信骗人。
“妈——”病房门被风风火火打开，一个皮相骨相身材气质都是顶配的男人火急火燎冲进来，一看到抱成一团的婆媳俩，顿时舌头有点不听使唤，“你，电、话里……说的……是真的假的？”
看到肖行雨的一刹那，章陌烟心脏直接漏跳一拍，
孟小雅神气地一捋秀发，精神地直起了腰板：“当然是假的喽！昨天我来这里体检今天医生刚给我看过报告，我再活三十年都可以呢！”
章陌烟呆住：“妈？你……”
肖行雨也无语：“孟女士你居然拿这个开玩笑，吓死我了！”
话他是对孟小雅说的，但眼睛却一直盯着章陌烟，心脏居然比一路赶过来的时候跳得更快了！
“我不这样怎么把你们两个粘在一起呀！”孟小雅眉开眼笑地把章陌烟的手捂在心窝上，目光一瞥到肖行雨立马又变横眉冷目，“你准备什么时候面对陌烟呀！胆小如鼠一点都不像我！好了，刚才陌烟已经跟我表态了，她要让我抱孙子呢，我再过九个月就可以有小孩子玩了耶！好了轮到你了，你也说说你要怎么做吧？”
“陌烟，你真这么说啊？”肖行雨睁着俊眼问。
章陌烟抿唇，早知道是孟女士装病就不那么说了，现在弄得肖行雨下不来台。
肖行雨心花怒放，痞痞道：“孙女不好吗？干吗非得是孙子，孟女士你重男轻女思想有问题！还有，九个月以后就要抱孙子？你又没病那么着急干什么！”
一个枕头从空中飞驰而过，精准命中肖行雨帅气的脸蛋。孟女士气急败坏道：“不孝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
肖行雨每句话都在拒绝，章陌烟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小丑。
“对不起……”眼泪掉下来前她赶紧起身告辞，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现场。
“陌烟，你等等我！”后面传来肖行雨追喊的声音。
章陌烟加快脚步跑起来，刚才看见肖行雨的时候还是不争气的怦然心动了，她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听到他跟自己提离婚！就刚才那几句话她感觉都要窒息了，如果再听到他说出更升级的话，她搞不好会像没用的女人一样抱着他的腿求他别离开。
嘭……
被巨大的惯性从后面擒获，章陌烟讶然定住，紧紧收缩用力箍着她的臂膀让她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
“陌烟你别走……”肖行雨声线不稳地贴着她耳边求饶，“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不愿意见到我，连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
章陌烟觉得肖行雨快哭了，她恍惚地转过身，不敢相信地把他看了又看。
“我发誓，我说你做我们家媳妇不够格、说什么破镜难圆都不是真心的，纯粹就是为了当时挑衅那两个日本鬼子让他们把我扔河里！我该死，我放屁，陌烟对不起，你原谅我好不好？”
肖行雨抓着章陌烟的手在自己那张帅脸上左扇右扇，引得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员纷纷侧目。
“你别这样。”章陌烟在无数目光注视中局促地缩回手。
但下一瞬，她的手又被抓起来，被肖行雨拖着往前走：“陌烟你别说话，等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以后你再说行不行？”
肖行雨把她塞进车子，启动车子一下把车开上了高架，高架再转高速，直接出了申海。
一路上肖行雨都没有说话，章陌烟还懵怔在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里，两个人果真就两个小时没有说话。
不过章陌烟觉得能跟肖行雨这么呆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了就已经很满足了，一个月没有见到他，她忍不住把头转过去看了他一遍又一遍，真的太喜欢了！
车子最终在杭州的一处乡村停了下来，肖行雨激动又神秘地带着她往前走。两个人一前一后，道路也上下不平，要跨上一层台阶的时候，肖行雨伸手把她拽了上去。
“谢谢！”再抽手已经抽不回来了，肖行雨把她紧紧的攥在手心里，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章陌烟的心脏又开始疯狂乱跳，这种加速的心跳直到在一棵参天的打桑树下看到一方写着“郭曼之墓”的坟茔时骤然而止。
她难以置信环顾四周，打量着冬季的田野和枝干如盖的大树，语不成句：“天哪……你找到妈妈的墓了！……你怎么找到的……”
四周的景象如果还原成6月的时节，那就是金黄的麦田和绿树如荫，她在照片里见过！
“我在你留下的物品中发现了一张丈母娘墓地的照片，在那上面很小的地方拍到了一只站在牛身上的鹭鸟，我抱着试试看的状态拿给鸟类专家分辨，确定那是只有江南地区才会有的牛背鹭。”
章陌烟震撼道：“江南地区，这么大的区域你怎么找的？”
肖行雨耸耸肩：“你那张照片上的拍摄时间帮了大忙，我根据当时的光线判断那个时间应该是落日前的15分钟，我比对了江南地区在2022年6月29日19点零9分落日的地区，很快就确认了这个地方是杭州，牛背鹭在杭州常常栖息的地方并不多，花了些时间就终于找到了！”
章陌烟叹为观止，张着口说不出话来，眼睛一热泪水滚滚地掉下来：“行雨，谢谢你，我真的好开心，谢谢你！”
就地对着陈韵的墓碑正式而庄重的拜了三拜，肖行雨也跟着拜了三拜，站起来时，肖行雨嘟囔道：“陌烟，你怎么不跟咱妈介绍一下我？她还不知道我是谁呢？”
章陌烟脸上微微一红，肖行雨聚精会神等待，等了一会儿才听章陌烟对陈韵介绍道：“妈妈，刚才给你磕头的，他……他是我的爱人。”
肖行雨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深动诠释了给了点颜色就开染坊，娇纵道：“那你还没跟咱妈说我人怎么样?“
章陌烟：“……”
肖行雨摇摇她的手：“你不说的话，我担心咱妈老人家她不放心。她从小就没在你身边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有没有误入歧途，被坏人骗得团团转……”
“他人很好，”章陌烟打断他的话，“真的很好。”
肖行雨胆子大起来，变本加厉：“那你喜不喜欢他？这年头很多人很好，但是夫妻之间没感情的。”
章陌烟有一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这时候有这种感觉很怪，既高兴甜蜜又有点不想那人称心如意，她怀疑自己表情也很奇怪了。
难道这种场合不是应该很惆怅才对吗？
肖行雨双手捧起她的脸，眉眼变得十分认真：“陌烟，我知道我那天说了很多话伤了你的心，所以我一定要用做些事情来向你赔礼道歉，这件事一定重到你无法拒绝，所以我一直在找咱妈的墓。其实今天就算孟女士不搞这出我也要找你了，陌烟，我为你完成了要把第一个男人带给妈妈看的心愿，对不对？我的错你可不可以一笔勾销。”
章陌烟终于忍不住抱住他：“你在说什么呢！该说对不起的人明明是我才对！我都不知道怎么惩罚自己！我差点害死了你！我还在你面前说要跟你离婚……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才想还是离你远远的！你说得又不错，我确实是不够格，你这么好，我好害怕你毁在我手上！”
“哎哟我的祖宗嗳！”肖行雨畅快失笑，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听到这些话的痛快！他双臂用力，把章陌烟提起转起了圈，直转得章陌烟晕头转向才停下来。
肖行雨用力亲了下章陌烟的头发，把她推到自己眼前：“我家也不行呀，你看我家有人坐牢，将来孩子考公务员也不知道过不过得了政审，我还担心你嫌弃呢！”
章陌烟啼笑皆非：“你在胡说什么啊！”
肖行雨眼睛亮亮地诚恳建议道：“如果你以后想惩罚自己方法有很多种，你可以给我做好吃的、可以给我买衣服、可以陪我解锁各种姿势、也可以帮我养猫，但是你就是不能苦了我。”
章陌烟：“……”
肖行雨一笑，勇敢地亲了亲章陌烟的唇：“陌烟，我喜欢你，永远喜欢你！这个世界乱糟糟的，我就喜欢你干干净净。”
“那你刚才还说不要跟我生孩子？”
“肯定不能那么快啊，我可不想有人分走你对我的关注！最少等个三年吧，到时候生个女儿，男孩儿肯定不行！”
“这个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吧？”
“怎么不能控制，相信我，我肯定能控制！”
……
肖行雨和章陌烟手挽着手走在田埂上，落日林霏，夕阳从西方斜照着一望无垠的田野，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像旷古以来一样，给这个世界带来持续不断的希望和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