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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毕,众人散去。

范永斗独自留在厅内,唤来心腹管家:“给姜镶的信送出去了吗?”

管家低声道:“已派快马送去大同,最迟明早可到。”

范永斗点头,又取出一封密信:“这封信,连夜送往京城,交给王锡爵王阁老。”

管家接过信,犹豫道:“老爷,王阁老可靠吗?”

范永斗冷笑:“他儿子纳了我范家女为妾,这些年收的银子够他全族活十辈子。他若不想死,就得保我们!”

管家躬身退下。

范永斗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皇帝……你真以为,动得了我们?”

同一时间,太原城外。

一队黑衣骑士悄然靠近城门,为首者抬手示意,众人勒马停步。

“大人,范家今日有四家齐聚,恐有密谋。”一名探子低声汇报。

锦衣卫千户陈寒目光冰冷:“继续盯着,有任何异动,立刻飞鸽传书。”

“是!”

陈寒望向太原城高耸的城墙,嘴角微扬:“八大晋商……这次,你们插翅难逃!”

………………

大同,总兵府。

书房内。

烛芯爆开一朵灯,火星溅落在案头的羊皮地图上,转瞬熄灭。

姜镶伸手拨了拨灯盏,铜制的灯台在晃动间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将墙上悬挂的宝剑与兵符照得时隐时现。四四方方的青砖地面,因常年踩踏而泛着油亮的光泽。

姜镶年约四旬,魁梧的身躯往雕太师椅上一靠,椅腿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伸手摩挲着满脸横肉,指腹划过粗粝的胡茬,发出沙沙的声响。手中密信被反复揉搓,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重谢?”

姜镶嗤笑一声,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扬手丢进脚边的火盆。

燃烧的木炭发出噼啪脆响,火苗瞬间窜起,将纸团裹入其中。随着火焰的吞噬,信纸卷曲、变黑,最后化作灰烬。

副将赵虎垂手立在一旁,盯着姜镶紧绷的下颌线,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他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道:“大人,范家这次怕是真要栽了。朝廷既然下旨拿人,必是掌握了铁证。我们若插手,恐怕……”

“够了!”

姜镶突然抬手打断了赵虎的话,猛地起身,木椅在青砖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两步跨到窗前,用力推开雕窗棂,刺骨的夜风裹挟着塞外的黄沙扑面而来,吹得他鬓角的几缕白发猎猎作响。

窗外,总兵府的角楼在夜色中只显出个模糊的轮廓,更远处,大同城的灯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城墙上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明明灭灭。姜镶望着这漆黑的夜色,胸腔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你以为我不知道?”

姜镶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这些年,我们吃的、拿的,哪一笔不是从他们手里漏出来的?范家若是倒了,那些御史言官的矛头,下一个就会对准我!”

赵虎张了张嘴,却终究没再说话。他太清楚这些年的勾当,从边贸私货,到军粮克扣,哪一样都少不了八大晋商的影子。如今朝廷要动范永斗,就像要斩断他们的财路,更是要了他们的命。

沉默在屋内蔓延,只有风卷着沙砾拍打窗棂的声音。

许久,姜镶缓缓转身,眼神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不定。他踱回案前,伸手拿起案头的令箭,在手中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传令下去,”

姜镶的声音低沉而冰冷:“调三千精锐,明日一早出发,去太原‘护送’范永斗等人进京。”

“大人真要……”

赵虎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三千精锐,几乎是大同镇一半的机动兵力,这一去,若是朝廷怪罪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姜镶阴鸷地一笑,将令箭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抬起手朝赵虎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嘴角勾起一抹狠厉的弧度:

“护送是假,半路‘劫人’出了大同地界,找个偏僻山谷,神不知鬼不觉……”

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用拳头抵住嘴角,指缝间渗出些许暗红。

赵虎看着姜镶佝偻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个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总兵,也不过是在刀尖上跳舞的可怜人。但此刻,他别无选择,只能抱拳领命:“卑职遵命!”

书房的烛火依旧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窗外,风越发急了,隐隐传来城墙上传来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

………………

京城,礼部右侍郎王家屏府邸。

后院书房内,门窗紧闭,烛火摇曳。厚重的帘幕将室内光线隔绝,惟有烛芯偶尔爆出的火映照出两张神色凝重的面孔。

王锡爵与王家屏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紫檀木棋盘。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却已许久无人落子。

王锡爵指尖捏着一枚黑子,眉头紧锁,低声道:“范永斗的信,你也看了。”

王家屏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已冷,苦涩的味道让他眉头皱得更紧。

“皇上这次是铁了心要动晋商。”

王锡爵继续道:“我们若再插手,恐怕自身难保。”

“哼!”

王家屏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白子重重拍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王阁老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晚了点?”

他身子微微前倾,烛光在脸上投下阴影:“这些年,我们收的银子还少吗?若范家把账册交出去,你我谁能活?”

王锡爵手指一颤,黑子从指间滑落,在棋盘上弹跳两下,最终停在天元位置。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那依你之见?”

王家屏眯起眼睛,烛火在他眸中映出两点寒光:“两条路。”

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让范家尽快补缴税款,平息皇上怒火。”

顿了顿,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

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王锡爵却听得清清楚楚:“若皇上执意要查,那就让他查不下去!”

王锡爵瞳孔骤然收缩,后背渗出冷汗,下意识环顾四周,确认门窗紧闭后,才小声道:“你是说——”

王家屏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手。

“咔嗒”

一声轻响,书房西侧的暗门无声滑开。一名黑衣人悄然走入,单膝跪地:“大人。”

王家屏淡淡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黑衣人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恭敬地放在棋盘边缘。

王锡爵盯着瓷瓶,喉结滚动。他认得这种瓶子,与三日前朝会上东厂发放‘养心丹’的容器一模一样。

“这是……”

王家屏眼中闪过一丝戾色:“君视臣若草芥,则臣视君为仇寇。”

他缓缓拧开瓶塞,倒出一粒猩红药丸:“他能给我们服用三尸脑神丹,就别怪我们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王锡爵猛地抓住王家屏的手腕:“你有三尸脑神丹的解药?”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神色复杂难明——既有恐惧,又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希冀。

王家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药丸放在烛光下仔细观察。猩红的药丸表面隐约可见细密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

“不是解药。”他最终说道:“但效果……差不多。”

黑衣人适时解释:“此物名为‘同归散’,服下后与三尸脑神丹毒性相冲,可暂时压制尸虫。但三个月后……”

“会怎样?”王锡爵急切追问。

“两种结果…要么活。”

黑衣人沉默片刻:“要么死。”

室内陷入死寂,唯有烛火偶尔发出“噼啪”声响。

王锡爵缓缓靠回椅背,面色灰败,忽然感觉得胸口发闷。

“一半的机率……没有别的办法了?”

王锡爵喃喃道。

王家屏冷笑:“阁老还想全身而退?”

他猛地攥紧药丸:

“自从昏君登基,清洗了多少人?江南士族、晋商,下一个就是我们!”

他凑近王锡爵,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以为服了那丹药还能活?东厂的记录上,你我早就是必死之人!”

王锡爵双手颤抖:“那……具体要怎么做?”

王家屏露出满意的神色,重新坐直身体:“首先,要确保范家的账册永远消失。”

他对黑衣人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取出一张舆图,在棋盘上展开。

“范家核心账册藏在太原老宅地窖,由三十名死士看守。”

黑衣人指着图上标记:“三日后新军会押解范永斗进京,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王锡爵盯着舆图,忽然道:“若是失败……”

“不会失败。”

王家屏打断他:“我已经令建州卫都督佥事努尔哈赤去接应去了!”

“你是说…?”

王锡爵浑身一颤:“建州女真?他为何要帮我们?”

王家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因为他想要的,和我们一样。”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王锡爵:“看看吧,这是他的条件。”

王锡爵展开信纸,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他猛地合上信纸:“这不可能!把边关布防图给女真,与通敌何异?”

“通敌?”王家屏嗤笑:“阁老还没明白吗?我们现在做的,本就是谋逆!”

他一把夺回信件,凑近烛火。火焰瞬间吞噬纸张,灰烬飘落在棋盘上,覆盖了那颗掉落的黑子。

“两条路。”王家屏再次强调:“要么等死,要么搏一把。”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隐约传来。已是三更天了。

王锡爵呆坐良久,终于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枚猩红药丸。

………………

范永斗独自坐在范家地下密室内,四周石壁上嵌着铁架,堆满了泛黄的账册。烛火微弱,映照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眉间皱纹深如刀刻。

枯瘦的手指缓缓翻动账册,指尖在某页停住——“嘉靖四十五年,贿大同总兵姜镶白银五万两,以压低军粮收购价…”

“呵……”

他突然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姜镶这条狗,胃口倒是越来越大。”

“老爷,大同的回信到了。”

管家推门而入,脚步极轻,生怕惊动外面巡逻的锦衣卫暗哨。

范永斗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姜镶怎么说?”

范忠躬身递上一封密信,低声道:“姜总兵答应出兵,但……”

“但什么?”

范永斗嗓音陡然拔高,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要再加五十万两白银。”

“五十万两?!”

范永斗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烛火剧烈摇晃,账册上的墨字在光影中忽明忽暗。他抓起信纸,指节发白:“这条喂不饱的豺狼!”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映得他面色狰狞如鬼。

范忠不敢接话,只低头站着。半晌,范永斗才冷笑一声,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火舌舔舐纸角,迅速蔓延,灰烬飘落在他的衣袖上,他也浑然不觉。

“告诉姜镶,银子可以给。”

范永斗盯着燃烧的信纸,声音冷得像冰:“但他必须确保范家无虞!若我范家倒了,他这些年吞的军饷,足够诛他九族!”

“是。”

范忠点头。

范永斗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钥匙,打开墙角暗格,取出一本薄如蝉翼的绢册。

“这是三十年来,所有与范家往来的朝臣名单。”

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包括他们收受的每一笔银子,办的每一件脏事。”

范忠倒吸一口凉气:“老爷,这要是泄露出去……”

“所以绝不能落在朝廷手里!”

范永斗一把抓住范忠的手腕,力道大得让老管家疼得皱眉:“让范十七来。”

片刻后,一个精瘦汉子悄无声息地闪进密室。此人面色蜡黄,右颊有一道刀疤,正是范家培养的死士头领。

“十七,你亲自护送这本账册去建州。”

范永斗将绢册塞进一个防水油布袋,又取出一块青铜令牌:“交给努尔哈赤,他自会明白其中价值。”

范十七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属下誓死完成任务。”

范永斗盯着他,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这是七日断魂散,若被擒……”

范十七毫不犹豫地接过,仰头吞下一粒,将剩下的贴身藏好:“属下若三日内未服解药,必毒发身亡,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待范十七离去,范永斗瘫坐在太师椅上,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盯着摇曳的烛火,突然问道:“忠叔,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范忠一怔:“四……四十三年了,老爷。”

“四十三年……”

范永斗喃喃道,伸手去端茶盏,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洒了一袖:“我范家从一个小小的粮铺,做到今日富可敌国,没想到……”

“砰!”

他猛地将茶盏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昏君!”

他咬牙切齿,眼中布满血丝:“若我范家活不了,那就让整个大明陪葬!”

密室外,隐约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四更天了。

范忠突然老泪纵横:

“老爷,老奴这就去准备……若真到了那一步,老奴陪您一起走。”

范永斗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从案下抽出一把镶金匕首,指腹轻轻抚过锋刃,在寂静的密室里,发出‘铮’的一声轻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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