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笼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只记得,当院子里的第一缕鸡汤香飘过她的窗外时，她倏地就睁开了眼，紧接着整个大脑顿时清醒,就仿佛有两个铅灌的大字结结实实砸在了她的脑门上。
哐！哐！
这两个字就是——吃的。
小笼从被窝钻出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回了白毛小狐狸的模样,但是等她挪动着四肢从炕上摔到地上,再灰头土脸地重新站起身时,她又是身量挺拔意气风发的白发女孩小笼了。
对她而言，从狼到人都已经不是难事，更何况是区区小狐狸呢。
这么得意地想着,小笼信步走出屋子，就在宽敞明亮的农家大院里瞧见自己的父母正和苏螭坐在一起摘菜，那三个人背对着自己，时而低头忙碌,时而低声交谈,正午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们身上，给他们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色的亮边，真实却虚幻，安然且祥和。
小笼本想悄悄靠近他们，但是还没走出几步，青狐已经听到她的动静，回过头来冲她笑道：“嘿，醒了就过来帮忙，田里刚收回来的菜，都是泥土和草灰，过来一起洗。”
苏螭闻声回头，与小笼四目相对，然后对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小笼本来就开朗的心情顿时锦上添花。
就好像从此光阴不负，永是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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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四个人就在这户偏僻的农家院子里住了两天，期间，青狐青青夫妇没有再向苏螭和小笼提起过其他问题，苏螭也没有将当天他们对自己说过的话告诉给小笼，就这样保持沉默地相处了两天后，第三天夜里，等老奶奶和小孙子睡熟之后，青狐忽然对小笼和苏螭说道：“你们俩跟我来。”
苏螭心里早已预计到会有这么一天，因此尽管忐忑，倒也神色平静地跟了出去。
小笼却止不住好奇心，一路上都在追问青狐，“你要带我们去哪？要干什么？”
青狐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他带着这两个年轻的女孩在深夜的大山里沿着环山公路稳稳前行，直走到接近山顶的小型停车场，他才停下脚步，回头对她们俩说道：“到了。”
小笼几步走到公路的栏杆边，俯身朝下一望，惊叹道：“哇唔！”
一米高的公路石栏外就是深不见底的巨大山谷，在无尽的黑夜里，这个山谷仿若一口深邃的古井，又像一个连通地狱的隧道，风从山谷里呼啸这卷了出来，刮在小笼脸上，似乎能将她脸上的皮肉一起吹散。
小笼有些畏惧地后退了两步，扭头问她父亲道：“你带我们来这里，想要做什么？”
青狐没有答话，而是望向了另一边的山路。
青青就站在盘上公路另一面的石壁之上，风拍打着她的长发和围巾，让她本来就冷淡寡欲的双眸变得更加黝黑清冽。
“妈妈？”小笼惊讶地仰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苏螭也看向青青，内心惊疑里还潜藏着一种莫名的惊慌。
她总觉得青青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
可是还来不及细想，站在高处的青青已经一跃而下，几米高的山壁，在她砰然落地的同时，烟尘弥漫，一头高大的黑色狼妖乍然出现在深夜无人的山顶公路。
小笼吓了一跳，正要开口询问，那头狼妖却已经不管不顾地冲向了苏螭。
苏螭惊得喉咙一滞，人刹那间已经被狼妖带着翻下石栏，朝无穷尽的山谷里坠了下去。
“苏螭！”小笼惊骇得手脚俱凉，但她没有迟疑，一翻身跃过了石栏，也跟着跳下了山谷。
变故只发生在瞬息间，原本还有点生气的山顶之上骤然间只剩下青狐一人，他快步走到石栏边，俯着身子往下望，半晌后，他哭丧着脸叹气道：“说实话，我真不觉的这是个好主意……她们母女俩最后不管谁赢了，输的不都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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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力量，小狼妖小笼是不可能打得赢大狼妖青青的，因此想要从青青手中抢回苏螭，还不造成她们二者任何一人的伤害，对惊疑不定的小笼来说，基本是不可能的。
要想两全其美地赢，小笼必须在身为狼妖的时候，同时使用九尾狐狸的能力——也就是制造幻境，来困住青青。
青青和青狐夫妻多年，更是从小生活在一起的，对九尾狐狸的那点伎俩深谙于心，这对小笼来说也是一个十分困难的挑战。
青青要的，却正是这个挑战。
以及突破。
当夜黎明前夕，小笼气喘吁吁一身狼狈地拦住了青青后，青青终于将一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却隐隐明白她目的的苏螭归还出来。
一直在山顶旁观的青狐也施施然回到她们面前，扶着青青皱眉道：“还是受伤了！”
“小笼怎么样了？”青青抬起头，认真看向几步之外的小笼。
小笼的状态比起青青要差得多，她满头白发散乱纠结，落在身前就像结了冰的瀑布，可是尽管如此，她手臂上凸显的尖利狼毛也丝毫没有退意，别说青狐和青青，就连对妖怪完全没有洞察力的苏螭都能明显感觉到，小笼的身体里，似乎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
那是狼和狐狸的战争。
“再等等，她应该知道怎么做。”青狐说道。
苏螭在青青和小笼争斗的过程中，手臂被山壁撞倒，这会儿正软绵绵地垂在身侧，青狐过来摸了一下，说道：“脱臼了，我给你接回去，但是会很痛，你能忍得住吗？”
苏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根本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便点头道：“忍得住。”
青狐抓住苏螭的手臂，手腕一动，咔嚓，同时，苏螭惨叫一声，差点白眼一翻痛晕过去。
“我说了很痛……”青狐说道。
苏螭咬着牙摆摆手，额头冷汗涔涔，但双眼依旧不离小笼片刻。
青青这时走过来，问苏螭道：“你已经多久没有睡觉了？”
在过去的两天里，苏螭和小笼不仅把她们共同经历的事情都告诉给了这对夫妻，还把苏螭自己的身体情况也全盘托出，在当时，青青和青狐都没有多问什么，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问，着实让苏螭困惑，不知道这对夫妻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苏螭答道。
她确实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算起来，这大概是她迄今为止，清醒着的最长时间了。
“你想不想拥有长久的寿命？”青青又贸贸然问出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和小笼一样久的寿命。”
苏螭心中大震，惊道：“怎么可能？”
“有可能。”说话的人是青狐，他笑道：“只要能避开外界的伤害，死亡就只是一个随着时间慢慢而来的终点，要阻止它的到来，只要无限拉长时间就行了。”
这话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如何在一个普通人身上拉长与所有人一致的时间呢？
见苏螭不相信，青狐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笑道：“普通人当然办不到，但是说到底，你可不是普通人。”
苏螭知道自己身上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她的睡眠，加上青青刚才的提问，她乍然明白过来，难以置信道：“是要利用我可以不吃不喝长眠不醒这一点吗？”
“对。”青狐说道：“但是这需要小笼力量的支持，需要她花费毕生的精力，来为你创造出一个与现实世界不同时间的世界。”
苏螭惊讶地瞪大了眼。
青狐解释道：“正常人每天需要五至八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才能提供一天剩下的十几个小时的能量，可你不一样，你只需要不吃不喝地睡上几天，你就可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不眠不休地保持能量和精力，你的身体需求得相当少。我们来打赌，只要把睡着的你送进时间缓慢的另外一个世界，等你在那个世界里睡上百年，当你苏醒后再度回到现实世界，你永远都会是最初模样的你，因为时间在你的身体里，本身就不是正常流逝的。”
“百年？”苏螭有些懵懂，她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心中倍感荒唐，却又觉得无限欣喜。
长久的寿命，长久的陪伴，这难道不是她和小笼一心一意追求的梦吗？
梦想被实现了的喜悦，原来如此美妙。
苏螭回头看向因为身体不适而木木站在原地的小笼。
小笼也在看她，她的双目中同样闪着惊喜与雀跃。
“百年只是我估计的，毕竟没有实践过，谁也不知道，或许还要千年呢？”青狐笑道：“但是不要忘了，那个世界是小笼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如果她能力够强，时间拉得够缓慢，就算是百年千年，等你回到现实世界，说不定也只是过了几个月。”
青青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小笼身边，等小笼能站直身体了，她才开口道：“小笼说过，要让你安眠，必须是能让你有安全感的人，除去你父亲，这个世界，只剩下小笼了。”
也因此，拉长时间让苏螭肆无忌惮沉睡百年的世界，就算优秀如青狐，也是创造不出来的。
全世界，只有小笼能办到。
苏螭蓦地红了脸。
小笼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咳！”青狐说道：“这些事，要试试才能知道，但既然你们做了决定，那么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也是要尽力试试的。”
小笼郑重点了下脑袋，笃定道：“我可以。”
青狐笑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就和我走吧。”
“诶？”小笼不解，“去哪？”
“傻孩子，你妈已经将你体内的力量激了出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咱们狐狸与狐狸的问题了。”青狐笑道：“走吧，总要有只老狐狸带着你这只小狐狸，你才知道新世界的大门，是怎么打开的。”
小笼一听这话，也顾不上身体还在疼，连忙跟上自己父亲的脚步，没几下便隐入山林里了。
山谷之下只剩下苏螭和青青，苏螭看着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青青瞥了她一眼，开口道：“受到帮助时，只要说一声谢谢就可以了。”
苏螭失笑，继而真诚说道：“谢谢。”
没想到青青也马上接了句，“谢谢。”
苏螭奇怪道：“嗯？”
青青叹气道：“小笼的过去，你也了解。我和青狐身上背负的责任太多，在养育小笼上，没有尽到的责任就更多。我们帮你，也是在帮我们自己，毕竟长大后的小笼，比起我们俩，更需要的是一个有决心有能力陪伴她终生的人。”
苏螭沉默片刻后，答道：“她在你们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
“她是我们的孩子。”青青的视线从黑暗的树林边影转向苏螭，勾起嘴角，唇边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从今往后，你也是我们的孩子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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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白雾缭绕的山谷，照亮苏螭脚底下的碧色草地时，青狐一个人从远处的树林里脚步轻快地走了回来，苏螭一开始没瞧见小笼还心生纳闷，但是等青狐走得近了，她才看到他的怀里正抱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那狐狸远远看到这边的青青和苏螭，竟然蹿出青狐的怀抱，沿着他的手臂肩膀爬到他的脑袋上，迎风而立，仰着一张尖尖的狐狸脸，得意洋洋地撅起了屁股。
苏螭眯起眼，清清楚楚地看到，就在那只小狐狸翘起的屁股上，九条蓬松白茸的尾巴，正迎着山谷清晨的微风，在渐起的旭日里，骄傲地摆动着。
——————《狐爸狼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