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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外朝那些动静,纵然王岳未曾明令探查,可那般明目张胆的往来勾连,几同光天化日之下执火而行。于永身处其位,想装作不知都难。

偏生在这关口,王岳行事愈发固守门户,排挤异己,全然不顾风波将至。于永冷眼瞧着,只觉这潭水是愈发的深不见底,浑不见光,寒意刺骨。一步踏错,便是灭顶之灾,只怕连个水花都溅不起,便悄无声息地沉了底。

指间那半截雪茄不知不觉已燃到了尽头,烫得于永一缩手,远处暮鼓早就沉沉响了半晌。他正欲起身散值,姚景祥却又挑帘进了屋,低声道“也是赶巧,西门回来时,撞见两人一前一后往石大人胡同去。瞧着不妥,便跟了一程……”

于永心头一沉,面上却不显,只将烟灰缓缓抖在青瓷盂里“先压着,容俺思量。”声音里透着一股疲乏的斟酌。

姚景祥应声退下。

石大人胡同,因有石亨被封为忠国公在胡同内修府而得名。成化十五年,初代保国公朱永因东征建州女直,由抚宁侯升保国公得赐此宅。半个月前,姚景祥手下一个从南京调来的愣头青,竟报锦衣卫总旗张景林可能私盗保国公府名贵木石贩卖。于永当时听了就暗骂晦气,这等牵扯勋贵、又无实据的烂事,沾手便是祸端。奈何他又不想伤了手下人心,本指望借王岳的口拦下,谁知那老阉货轻飘飘一句“‘派人办吧’,便将这烫手山芋径直塞回他怀里。

于永只得找借口,想着拖到事冷,那南京来的雏儿自会知难而退。谁料这厮竟真是个死心眼的鸭黄儿,今日又瞅见张景林与司设监左少监万钊私下会面。撞见?这种事谁不是小心翼翼,怎会让人轻易撞见。于永只觉得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这哪里是办事,分明是刨坑。

独坐值房内,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案面,一声,又一声。在这东厂的位子上,于永自问步步如履薄冰,怎奈上头有王岳这般刻薄寡恩的督公压着,下头偏又有这等不识眉眼高低的愚直属卒。避祸犹恐不及,偏生一件件麻烦事,硬是往他手里塞。

窗外暮鼓声歇,余音却似还缠在梁间,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于永出了皇城,哪都没去,直接回了位于大时雍坊高坡胡同内的家。因为靠近锦衣卫和旗手卫,故而这里住的都是两卫之中的达官。

这些年靠着欺上瞒下,再加上手里有一帮肯卖命的弟兄,如今于永在京里也攒了两处院子。尤其是这一处,东西两路带一座花园的五进院子,还是如今御马监的白大监亲自为他做的图样。

刚落座,于汉便寻了进来,低声道“儿子连派了三班人,日夜盯着喜鹊胡同前后门户,确未见可疑行迹。父亲是否……过虑了?”

“你懂啥!”于永撩眼皮看了于汉一眼,房里没外人,话便讲得直“那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人物,偏偏在这要紧关口‘病’在关外?骗鬼呐!”

“可郑中堂为何如此?”于汉仍不解,“如今朝野皆翘首以盼,正大光明回来岂不更好?”

他打心眼里,就不信父亲口中‘郑直阵斩数千’的讲法。于汉自个在诏狱里亲手了结个犯人都要噩梦数日,那几年前还对他点头哈腰的郑直,莫非真是修罗转世?只是这话不敢讲出口。

“俺若看得透,早入阁了。”于永冷哼一声,神色却沉凝下来“纵使别无它图,人家也得先摸清京里这潭水的深浅。”

于永何尝不盼郑直回京?可前几日郑家那个所谓‘报信家人’的反常举动,落在他这老刑名眼里,处处透着怪异。随后就传来郑直在关外‘养病’的消息,太巧了。于永几乎能断定,郑直怕是早已悄无声息地进了京,目下正躲在某处阴影里,冷眼打量着这京师的风向。

暮色透过窗纸漫进来,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于永不再言语,只将身子往椅背里靠了靠,闭目盘算。在这京城里,多一分疑心,便多一分活路。

于汉见父亲神色沉郁,小心道“儿子愚钝。爹在东厂当差,凡事听督公与皇爷吩咐便是。至多对郑中堂稍示礼敬,何须如此费心结好?莫非他真能入阁拜相?”

“你记着。”于永并不直接回答,只缓缓道“待人留三分余地,日后江湖好相逢。但若对方不识进退……”他眼风一冷“要么不动,动则绝其根本。”

于永至今悔恨,当初未在诏狱了结江侃。如今孙汉既现,背后更有郑直,再动手便是自寻死路。

于汉对此倒不意外,锦衣卫里本就是这个规矩。他只觉父亲话中隐有忧色,偏偏自个捉摸不透。

“你妹子及笄了。”于永忽转话头,“俺记得大金吾有一子,你去摸清底细。”

“这个孩儿晓得。”于汉一听就不得意“他儿子壮如牛牯,岂不委屈了妹妹?”

“色目人择婿,原是矬子里拔将军。”于永叹道。

女儿姿容出众,可色目身份注定难与汉人勋贵联姻。太祖禁色目自相嫁娶,百年下来虽法度已弛,然一旦被人拿住穷纠,便是丢官破财之祸。

如今王岳行事难测,外朝也不安分,于永不得不早谋退路。高德林之叔高凤乃司礼监佥书,天子近侍。两家联姻,也算门户相当。日后若真有个闪失,这条线总能牵住几分情面。

暮色渐沉,于汉自父亲书房退出,回到自家院子。刚绕过影壁,便见儿子于大郎杵在当院,心里顿觉不妙,转身欲走。

“往哪去?”正屋门帘一掀,娘子攥着戒尺追了出来,声音里压着火气“今儿学堂先生亲自寻上门了!大郎又闯祸……”

于汉只得转身,皱眉问儿于大郎“怎地又惹先生?”

“是先生偏心!”于大郎挺着脖子,满脸不服,“那墨盒是俺和张二郎、刘大郎一道动的手脚,凭啥单罚俺一个?”

“你还有理了?”于娘子扬手就要打。

于汉上前拦下,对儿子斥道“滚回屋去!再有一次,仔细你的皮。”于大郎嬉皮笑脸地应了,朝于娘子做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你……你就惯着他罢!”于娘子气得将戒尺掷在地上,“都道慈母多败儿,依我看,你这当爹的纵容,更养不出半个读书种子!”

“咱这样的人家,捉刀讨食的,识得几个字、会算明白账便是矣。”于汉不以为意,伸手将欲走的于娘子揽住,一把扛上肩头“有这功夫,不如多给大郎添几个兄弟,才是正经。”

于娘子又羞又恼,却怕惊动于大郎失了体面,只得压低声音捶于汉肩背。转眼间,两人便没入正房帘后。

稍顷,小院寂寂,只余晚风拂过树梢的微响,间或夹杂几声辨不真切的动静,很快便消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玉漏声残夜未央,银釭半掩蜡脂香。罗襦暗解云鬓散,绣帐低垂翡翠凉。星眸转,语还藏,羞将纨扇障新妆。春溪乍暖冰初泮,犹有轻寒透茜窗。

晨钟敲过之后,宋二姐如同往日般在院中读书。待累了,依旧会拿起闲书养眼。只是今个儿,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正心绪不宁时,手中一空,书到了个登徒子手里继而她的人也被对方揽入怀中“大清早娘子就看这书?”

宋二姐没有惊慌更不着恼,顺从的坐在对方怀中,对身旁的吉祥、如意道“快把亲达达的袍子取了来。”

两个媚眼含春的丫头应了一声,恋恋不舍的互相把对方拽走了。生怕自个离开,便宜了另一个。

郑直混不在意,将书本放下“娘子昨夜忒也狠心,把俺推给了旁人。”

原本郑直没打算赶回来,毕竟让人发现了会很严重。可是刘三、贺五十离开的第四日下午,眼瞅到广宁时谢仪风尘仆仆的送来了边璋的书信。有人以东林诗社为掩护,正在私下串联,同时也开始在《道报斋》等报纸上为郑直制造声势。

而根据谢国表的推测,这些人会在郑直回朝之时,以东林诗社的名义搞事情。

郑直都惊了。

他正盘算如何坐山观虎斗,然后渔翁得利,最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晦气。却不想,早已身在彀中不自知。东林诗社和报斋原本都只是郑直用来张盛世充门面的产物,他哪里想到如今反而成了命门。

那些串联之人究竟是啥成色,郑直懂。满嘴的仁义道德;满嘴的礼义廉耻;内里却是一肚子卑鄙龌龊、厚颜无耻。那些人打的啥主意,郑直同样也清楚。以东林诗社的名义串联,用报斋煽动,其心可诛。

无论争谏内容,这事成了,自然是倡议之人的功劳。扬名立万不讲,指不定还能受陛下‘青睐’直内阁。若是不成,那么有郑直来为他们遮风挡雨,再不济也会全身而退。

可郑直呢?这件事成与不成,对他都没有好处。成了,内阁多了一副深得群臣支持的新面孔。这不是臂助,而是威胁。那时陛下一定因为这事迁怒于他;三个老贼一定对他百般打压;而新晋之人则一定对他痛下杀手。不要忘了,内阁之中,除了郑直,最年轻的谢迁今年都五十七了。若是不成,那更遭,陛下不会放过他;那些被受到波及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三个老贼一定也不会介意痛打落水狗的。

如此,哪怕郑直有题本案作为本钱,也扛不住。

偏偏这事郑直还不能阻止,否则旁人咋看他?虽然直到如今他都没有弄清楚那些人到底准备做啥,可拢归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倘若郑直当众否认,那他之前辛辛苦苦积攒的名声,也全都完了。

故而,郑直只好在韩辅协助程敬等人的掩护下,在广宁前屯卫中前千户所装病,然后昼夜不停疾驰将近一千二百里于初一一早赶回了京师。

“达达好欺心。”宋二姐揶揄道“多年之前奴就晓得那位施妹妹情根深种,如今作拼着做了恶成全达达,为何还要埋怨奴?”

郑直听后没忍住大笑起来,初时宋二姐也没在意,那晓得他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干呕。宋二姐被吓了一跳,赶忙从郑直怀里跳下来一边为他顺气,一边对去而复返的吉祥、如意大喊“快去请御医……”

不等吉祥、如意跑开,郑直却摆摆手“无事,多亏娘子相助,俺多年心结迎刃而解。”

昨日他在外边心中郁结,不免多吃了几杯。待被朱总旗送回来后,就直接睡下了。醒来才发现昨夜任郑直予取予求的竟然是之前对他始终横眉以对的沈大娘子。只是才一年多未见,对方竟然性情大变,今早竟然对他使出各种手段,百般讨好。

郑直自然晓得这是宋二姐和李妈妈的手段,却并未反感,只是感到了些许惆怅。沈传待他不薄,却不想终究错付了。好在如今的郑直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郑直了,‘道在心中生悟则明如镜照见真我无拘无束’,又何尝不是‘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于是‘理欲浑融,率性天真’,就应运而生了。

郑直没想到,他始终没弄明白的‘知行合一’,竟然就这么悟了。甚至结合之前看过的孙怀南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还更进一步,将‘心学’半遮半掩,想提不敢提,想讲不敢讲的,一并提了出来讲了通透。

如今儒家讲‘存天理灭人欲’,显然是把‘天理’与‘人欲’对立。王守仁的心学主张‘良知即天理’,算是偷换概念。试图将‘天理’与‘人欲’分门别类,却依旧不敢更进一步。如今,郑直却直接将‘天理’与‘人欲’以‘人欲之各得即天理之大同’合二为一。

他还给悟到的学说起了一个危言耸听的名头‘大同学’。同时决定,日后不止要加高院墙,连徒弟也不能收了。毕竟齐清修如此,沈大娘子如此,郑直怕有朝一日旁人也如此。

宋二姐不明所以,不过瞅着郑直不像有事,终于安心,突兀的钻进了他的怀里“达达要如何,奴都依,只是不能伤到身子。”

郑直一愣,这种感觉他似曾相识。宋二姐不过是阴差阳错委身于他,之后可以讲破罐子破摔,也可以讲随遇而安。只是目下听这意思,对方似乎并不是迫不得已。

宋二姐却根本不给郑直琢磨的空档,搂住了他的脖颈,封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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