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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燕京。

盛夏的灼热阳光泼洒在红墙金瓦的紫禁城上,空气蒸腾着燥意。

然而坐落在红墙碧瓦旁、象征着庄重决策之地的知光阁内部,却弥漫着一种与酷暑截然相反的肃穆微凉。

空气仿佛凝固了,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回响。

深红色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两侧墙壁上的巨大国画山河图卷无声地铺展着厚重的历史与责任。

走在外面的吴楚之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色正装西服,精心熨烫的线条挺括笔直,但此刻更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囚笼,硬挺的面料紧密贴合着皮肤,勾勒出肌肉轮廓的同时,也带来了束缚的触感。

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勒在喉结下方,呼吸不畅的窒息感如影随形,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咽喉,加深了那份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汗水无声地从鬓角渗出,黏在脖颈与崭新的衬衫领口之间,带来一阵令人烦躁的粘腻。

他的脸庞绷紧着,线条冷硬,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的剧烈情绪——怒火、后怕、一丝难言的疲惫——泄露了他内心远非外表这般平静。

好吧,即使内心再不平静,他也出现在了这里。

而且是在今天天还没亮,被秦莞和赶过来的萧玥珈等几女强行穿上了这套正装给押送上了飞机。

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捻了捻西装口袋边缘。

就在十分钟前,他在休息室等候时,那条来自秦莞的短信终于到了。

消息很短,却重逾千斤:“二次手术很成功,冰冰已苏醒,生命体征稳定,脱离危险期。清创缝合顺利。臂丛神经损伤需后续观察康复效果,功能恢复程度待定。问题不大,待创口愈合即可介入康复治疗,前景可期,勿念,办好正事。”

“问题不大”。

吴楚之咀嚼着这四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又松开,留下酸涩的钝痛和微弱的侥幸。

手术是成功的,命保住了,手臂也保住了,不用截肢。

但“功能恢复待定”、“前景可期”这些字眼,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他那道为他挡下子弹的身影可能付出的代价。

渺小——这个词从未如此清晰地刻印在吴楚之的脑海里。

站在朱红宫门与森严警卫之下,对比在商战意气风发的日子、在燕京校园指点江山的轻狂,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与现实的沉重冰雹般砸下。

他手中握着一点未来的碎片,肩上扛着两个沉重的身影。

徐建国那死不瞑目的模样还在脑海里回荡,王冰冰那灵巧双手的命运又悬于一线,混杂着沉重责任、未能守护的自责、对失控感的愤怒和对幕后黑手的滔天恨意,如同翻腾的熔岩在封闭的胸腔里冲撞、咆哮……

却被这千年帝王之气、九重权力核心的绝对规则死死地、强硬地镇压着,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份憋闷化作喉头的一丝腥甜,被他死死咽下。

吴楚之踏入门槛的瞬间,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

在这种地方放肆?

吴楚之内心自嘲着。

他深知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浸透着沉甸甸的分量。

他努力挺直腰背,但身体深处因为连日精神紧绷和巨大情绪冲击带来的疲惫,以及那种无法掌控局面的紧张感,让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

来到一个门房处,工作人员让他进去等候。

那是一个简洁得令人心慌的空间——几张硬木椅,一张光洁的没有任何装饰痕迹的小茶几,角落里一幅笔力虬劲的“静气养神”字画。

除了门口一位垂手肃立的、呼吸都刻意放轻的工作人员,再无旁人。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成了固态,每一秒钟都流淌得格外缓慢而滞涩。

空调运转的轻微气流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反而加深了这种被无限放大的空寂感。

拿出手机又看了看短信的内容以打发着等待的时间。

明珠港那转瞬即逝的枪火硝烟味仿佛还在鼻端,金属撞击在骨骼上那令人牙酸的钝响犹在耳畔,手术台上无影灯冰冷的光,医生额角渗出的汗珠,还有那张毫无血色、昏迷中依然带着一丝惊惶的脸庞……

这些画面与即将陈述的、关乎国家命脉的庞大战略在他脑海中激烈交锋,神经像被反复绷紧又松弛的弓弦。

他反复咀嚼着秦莞短信里的字,每个咀嚼的动作都牵扯着心脏传来一阵酸涩的钝痛,随即又被那微薄的侥幸轻轻托住。

但短信的最后那句“勿念”,重若千钧。

其背后承载的是她的坚毅、她的托付、她要他背负起这一切的责任和期许。

而萧玥珈的短信,就很简单粗暴了。

“哥哥,大胆去做,万事有我!”

充满了小月牙儿喜欢一切A过去的风格。

谁是贤妻?谁是良母?

就在他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引导人员走了进来,吩咐他跟着他走。

吴楚之也只能照做着。

当然,心里的吐槽也是避免不了的。

引导人员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门槛——一道不算太高,却仿佛无形分割着两个世界的界限。

抬脚,鞋底触碰到冰凉坚硬的木质门槛,身体重心前移,如同跨越一个象征性的鸿沟。

门内的空气带着更深的凉意,瞬间包裹全身,那不是普通的空调冷气,而是空间的高度、深色吸音地毯对声波的绝对吞噬、乃至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陈旧木质和消毒剂的混合气息共同营造出的、令人下意识屏息的低压氛围。

巨大的山河图卷占据了一整面墙,精妙的笔触描绘的壮丽山河此刻在他眼里却像一座无形的巨山,沉沉地压在心头。

一张阔大的红木长桌占据中央,桌面光可鉴人。

出乎吴楚之意料的是,桌边坐着的并非预想中那些面目模糊、只能仰望的天顶大佬,而是两个异常熟悉的面孔。

桌边坐着两个人,两张熟悉到此刻显得有些“虚假”的笑脸——面带商人式松弛、眼底却蕴着凝重的雄小鸽,以及努力挺直腰背、欲维持官方庄重却又难掩“中年浪子”本色的杨诩。

吴楚之环顾了四周,花厅的面积并不大,摆下一张红木长桌后,便再无其他。

他紧绷的神经像被针猛地刺了一下,继而是一种荒谬的滑稽感涌上心头。

研讨芯片战略?

跟这两个经常在浴池坦诚相对的老熟人?

特么的,这个课题早在浴池热水里、在烟雾缭绕的小饭馆,掰开揉碎不知讨论过多少遍了!

聊得都不爱聊了好吧!

“这桌就你俩?”

杨诩闻言眨巴眨巴眼睛,轻咳了一声,“你没理解错,这桌就我俩。”

雄小鸽也是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没错,这桌就我们俩,加你,一共仨。”

吴楚之几乎是瞬间就卸下了那点强装的拘谨恭谨,声音里带着难以压抑的烦躁和刻意的粗粝,与其说是问候不如说是发泄,

“扯淡!研讨个锤子芯片战略!跟你们两个老油条有什么好说的?”

他知道自己此刻表现得有点过了,特别是在这里,但就是管不住这张嘴。

不假思索地吐槽着,试图用这种粗鲁的熟稔驱散心头的烦闷和这个环境带来的巨大压力,仿佛这样就能找回一点在浴池里插科打诨的掌控感。

“混账!吴楚之!”

杨诩脸瞬间涨红,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你注意点场合!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口无遮拦?放尊重点!”

雄小鸽的脸也黑了,一脸不爽的蹬着面前这个小王八犊子。

吴楚之见状愣了一下。

眯着眼微微一思索,心知坏菜了。

他刚刚错过了杨诩和雄小鸽给出来的信号。

这桌就他们三个。

那山河图后会不会有人?

或者旁边屏风后面是个暖阁?

吴楚之汗都出来了。

不应该犯这种错误!

出身可以说是结构工程师三代传家的家庭,这点儿眼力和基本建筑空间概念是他应该有的。

雄小鸽和杨诩看他眼珠子直转的模样,就知道这货已经反应过来了。

杨诩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赏了他一个白眼后,低声说道,“好好说话!”

“呵呵呵呵……小杨,无碍的。”

一阵低沉而温和的笑声突然从长桌另一端、一道巨大的水墨山水屏风后面传来。

这笑声不高,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透了吴楚之冒头的狂妄,让他心头一紧。

屏风后果然特么的有人!

而且听这笑声的回响和随之而来的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判断,绝不止一个人!

杨诩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时间,强行压制住刚刚拍案而起的姿态,瞬间挺直了腰背,双手规规矩矩放回桌沿,眼神恭敬地低垂下去,仿佛盯着红木桌面上那细微的天然纹理。

雄小鸽脸上的黑脸瞬间换成了无比肃然的表情,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连呼吸都变得细弱无声。

当那阵低沉温和的笑声猝然从屏风后穿透静谧的空气,吴楚之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犹如猎豹遭遇了未知的威胁。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刚才强撑的、用来驱散压力的那点“装傻式”轻松瞬间荡然无存。

他几乎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才强迫自己的目光没有立刻扫向声音来源,而是迅速垂落桌面,只留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疯狂捕捉着每一个音节、每一丝语气的变化。

那声压抑的咳嗽!是身体不适?还是不满的暗示?

刚刚卸下的紧张感成百上千倍地反弹回来,后背的冷汗更多了。

屏风后传来的那声叹息般的‘小杨,无碍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纵,让他骨子里那份抗拒更强烈了。

笑声稍歇,一个苍老却不显丝毫颓唐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世事打磨后的平静与沉淀感,

“年轻人,火气旺很正常。这几天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换成谁都会有怨气,我们都能理解。”

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吴楚之反应的时间,也让他掂量着话语的分量。

“但是,”

那声音陡然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严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现在的身份、背负的担子,跟以前在锦城、在燕京商业场上打滚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个人的安危,不仅是你自己的事。

这次鹏城的事,就是我们工作做得不够细致,教训深刻啊。”

他似乎在陈述一个事实,又隐含着一层提醒和一丝歉意?

不,更多的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告诫——位置变了,规则就要重写。

吴楚之脑子飞快运转。

屏风后面是真正的大人物!

级别高到雄小鸽、杨诩都得恭敬候场的天花板。

鹏城事件的“工作失误”?

这更像是一种开诚布公却又不容推卸的定性。

他心头那点怨气被这定性和对方所处的绝对位置压着,但另一种不服输、甚至带着点故意装傻的劲儿反倒冒了出来。

“呵呵,”

他竟真的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刻意为之的混不吝,

“老爷子,谢您提醒。但说我是千金之子?那可抬举我吴楚之了。

我算哪门子千金之子?西南边陲三线城市出来的野小子,运气好撞上风口翻了几个跟头罢了。

无非就是敢想敢拼加上有点狗屎运。”

他摊摊手,语气玩味,“用我们年轻人的话说,我就是个有点小钱的草根。这紫禁城根儿下的千金之子……嘿,那还轮不到我。”

他知道这态度不妥当,甚至是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

但他就是要赌一把!

赌什么?

赌的就是因为“隔得太远”!

赌的是屏风背后那群大人物的大度能容以及……

习惯了别人恭谨后被偶尔的粗鄙的反差!

贾母会跟刘姥姥计较吗?

不会的。

他现在就是刘姥姥。

而且这本来就是事实。

一个刚在地方上崭露头角、年纪不满二十的小年轻,面对云端之上的决策者,缺乏的正是那份清晰认知所带来的真正敬畏。

正如大学生这辈子能接触的天花板是大学老师。

不过,谁见过学生群体在读书的时候,对老师有太多的畏惧?

或许,因为学生会的关系,去敬畏指导老师、系主任、院长、校长,但对于只闻其名、隔了无数层级的教育部长呢?

所以,这种敬畏是模糊的、概念化的,隔得太远,其实对对方的力量根本没有清晰的认识,反而容易生出一种无知无畏的莽撞。

而他此时,要扮演的,恰恰就是这个角色——“小地方来的,走了点狗屎运,说话没把门”的角色。

只有这样,才符合他此刻“刚经历巨大打击、精神状态不稳”的外部观感,也才能在不完全撕破脸的情况下,去试探对方的底线!

什么底线?

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但怎么哭,是一种艺术。

他故意发出的那声轻佻“呵呵”嗤笑,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厅炸开。

声音刚落,他便清晰地捕捉到左侧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怒哼,以及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仿佛有人激动得想起身。

杨诩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握紧又瞬间松开,指甲在红木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他的眉头死死拧起,眼底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来,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似乎想阻止却又不敢出声。

雄小鸽的眼角余光死死地扫过吴楚之,“混账东西!闭嘴!”

警告意味浓得如同实质的寒冰。

脸都气青了的雄小鸽,低吼道,“吴楚之!再敢胡言乱语一句,老子立刻叫人把你叉出去!你以后也别想再说话了!”

他真恨不得上去把这小子的嘴缝上。

屏风后的老人似乎并不特别生气,反而阻止了雄小鸽继续发飙,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种“你继续表演,我看着”的从容,

“说说吧,年轻人。说说你对芯片战略的具体想法。

光喊口号可造不了芯。”

来了!正题!

吴楚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头脑飞速运转,将连日来的思考和在夷洲岛与徐建国深谈、在医院痛苦煎熬时反复锤炼的想法整理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花厅两侧的紫檀木屏风——厚重的雕花木屏将空间分割,他只能隐约看到几道模糊的人影。

“老爷子,芯片确实不是靠喊口号造出来的。”

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试探,“但我的方案需要配合图表讲解——不知这里有没有投影设备?”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交谈声,片刻后,那道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小王,给他开。”

一个工作人员上前,走到花厅角落按下某个隐藏开关。

几个工作人员鱼贯而入,将两扇屏风往花厅里面挪了几步。

吴楚之撇了撇嘴。

特么的,到底是有多不想和自己见面?

还是说,这是奇点不可言之伟力导致的逻辑bUG?

他能公开能见到的最高的级别,也许就是王海涛那一级?

随着机械运转的轻响,正对主座的白墙缓缓降下一块巨型投影幕布,恰好位于两扇屏风之间的空档处。

老人轻笑,“继续。”

吴楚之从公文包取出笔记本电脑,连接接口时指尖微颤——这不是紧张,而是亢奋。

当第一张幻灯片投射在幕布上时,整个花厅的光线自动调暗,仿佛瞬间进入战略指挥室。

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漆黑的底色衬着两行刺目的宋体白色大字——《华国半导体产业中长期发展规划纲要》。

字体沉重得像能压垮空气。

会议室内,烟气像一层薄雾般无声弥漫,模糊了雕花红木屏风边缘的棱角。

但这弥漫的烟雾没能掩盖住骤然响起的、清晰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嘶——!”

“嘶——!”*N

“唔……”连向来沉稳的雄小鸽,也下意识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半声惊叹。

他身旁的管杨诩,镜片后的瞳孔也猛然收缩了一下,“嚯!小子!真敢吹啊!”

一边说着,他却一边悄悄的给吴楚之竖起了大拇指。

不得不说,来之前他和雄小鸽最担心的就是这小子不懂汇报。

特别是不懂这种环境之下的汇报。

因为……吴楚之再怎么惊才绝艳,也只是一个刚刚成名的19岁少年企业家,还特么的挂着学生的身份。

在他们的印象里,他哪里会懂怎么跟领导汇报!

不过杨诩和雄小鸽在见着这个标题的时候,脑子里自动完成了脑补。

吴楚之确实不懂。

但他那几个岳父是懂的。

无论是秦援朝还是萧亚军,抑或王海涛,都是吃体制饭的。

倒也合理。

不过,这也证明了一件事,这小子,这七天,没有荒废!

而是用心的做了一份汇报材料出来。

吴楚之坐在长条会议桌靠近门的一侧,身体微微绷紧,目光锐利如鹰隼。

他不只看清了雄小鸽和杨诩的反应,更捕捉到了那声“倒吸凉气”真正的源头——那两扇高大的中式屏风之后。

声音汇聚,动静不小。

他心里冷笑一声:“好家伙,左右两边的屏风后都藏着人!”

不过,这念头也就在脑海中飞快划过。

时间紧迫,他必须登台。

一个人,这一辈子,能在这里表演的机会,也许就这么一次。

这房间很大,且容他伸伸懒腰!

“咳。”

吴楚之清了清嗓子,站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指稳了稳面前的麦克风,推开座椅的动作带起轻微的摩擦声。

他无视那些屏风后投来的、或是屏风本身带来的无形目光,直接开始了他的“表演”。

Show time!

“各位领导,”

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穿透力,“我们自建国以来,其实就一直没有放弃过在半导体产业的努力。

为什么?

因为它确实是工业皇冠上最顶级的明珠,无论是中端设备还是最终产成品,都是皇冠上最耀眼的那几颗!

此前,国家组织过多次大会战、大攻关,投入巨大……但结果,想必各位都清楚,并不理想。”

话音未落,左侧屏风后便传来一个沉厚却略显苍老的声音,直接打断了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率,

“年轻人,不必美化。不是不理想,是‘功败垂成’。”

这带着自嘲的定调仿佛投入湖面的石子,屏风后也传来几声附和的、短促而略带讽刺的笑声。

接着,另一个更为严厉的声音补充道:“小吴,无需回避事实,输了就是输了,差距太大。

实事求是,是我们的一贯作风。”

吴楚之并不意外,面对压力,他甚至微微挺直了脊背。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语气变得更加沉稳:“好,各位领导说得对。我们过去的努力,结局可以说是‘很不理想’。

但是,我想说,这不等于我们积累的经验和技术是完全失败的,后面我会具体提到这些沉淀的价值。

现在,我想请各位先明确一个基调——这是我们讨论发展之路必须确立的前提:

半导体的发展,必须是‘贸技并举’!”

“贸技并举”四字掷地有声。

会场霎时一静,连烟气都仿佛凝固了片刻。

屏风后的气息,桌上雄小鸽、杨诩的眼神,都瞬间变得无比专注。

这小子,竟要在“贸工技”和“技工贸”这两种缠绕学界、产业界多年的路线争论上做文章?

甚至,听起来是要“全盘修正”?

左侧屏风后那最初开口的声音沉默了几秒,才不咸不淡地传来:“继续。”

带着上位者惯有的、令人捉摸不定的指示。

吴楚之深吸一口气,眼中光芒更盛。

他猛地抬头,视线如实质般穿透空气,仿佛能灼烧那层薄纱或红木,直刺屏风之后,

“老爷子,我听您这句‘继续’就知道,您可能没太理解我的重点,或者是我表达得不够清楚。

我重申一遍:不是‘贸工技’,也不是‘技工贸’!

这两条路,在我看来,都是错的!”

他语速加快,斩钉截铁,“是‘贸技并举’!贸易开拓与技术攻坚,是两条腿走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瘸了一条腿,怎么跑得过豺狼虎豹?!”

“咳……咳!”

左侧屏风后传来被口水呛到似的咳嗽,随即是一声带着明显不耐的呵斥:“有屁快放!别绕弯子!”

吴楚之非但不怯,嘴角反而勾起一丝近乎冰冷的弧度。

他按下了手中的遥控器,ppt切换到一个清晰的树状图。

“各位请看!当我们仰望工业皇冠的明珠时,请别忽略支撑起这颗明珠的基座!否则,那明珠只能是镜花水月!”

屏幕上清晰地分列出软硬件两大部分。

“编译器、数据库、操作系统(软件);

指令集架构、EdA工具链(设计软件);

光刻机、刻蚀机、薄膜沉积设备(硬件制造);

到最终各类高端处理器、存储芯片(产品)……

我吴楚之今天把话撂这儿:整个半导体产业的软硬件所有关键节点,我们面临的现状是——要么是‘零’,要么就是‘全面落后’‘代差巨大’!

这是一个全方位的溃堤!”

“编译器?”

吴楚之的声音在念出这个词时,眼前瞬间闪过前世大基金投资的EdA实验室里,那位首席研究员得知海外新版本升级、又需花费天价外汇却连讨价还价资格都没有时,那张铁青而憋屈的脸。

“EdA工具链?”

这个词让他鼻腔仿佛又闻到了那份被退回的、用本土工具设计芯片初稿时,被国际大厂以“格式不兼容”为由退回来时弥漫在办公室里的焦灼与火药味。

“光刻机?!”

这个名词更是如同烙铁,烫得他心脏猛地一抽。

他想起徐端颐老爷子那饱含无奈却不肯熄灭的目光,想起了那份连设备维护手册都要靠“特殊途径”、花费极其高昂代价才能弄回来的耻辱。

这些名词后面,是无数产业人咬碎的牙齿,是国家命脉上一道道尚未结痂的渗血伤口。

他每说出一个名词,会场气氛就沉重一分。

右侧屏风后,一个更苍老、语速也更缓慢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劝诫,

“小吴,你的判断很犀利,但……并非我们不知道差距,不是不能做,也不是……完全做不出来。

但是,”

这声音顿了一下,充满了现实的无奈,

“第一,国家整体实力有限,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不可能将所有资源倾注于如此巨量投入的‘非显性’领域;

第二,最核心的,技术的进步需要‘迭代’!

市场、用户反馈的迭代!

我们从头追赶,每一步都要巨额投入,可能耗费数年、十数年,还要面临高昂的试错成本和无尽的落后专利壁垒……这笔账,实在亏不起啊。

我们只能以点带面,寻求局部的突破,弯道超车,在某一个领域上先达到世界先进,以先进带动后进,从而实现整个产业的跨越式发展。

这在其他领域上也是获得了巨大成功的法子。”

这番话似乎击中了大多数沉默者的心坎。

会议室里的气压更低了。

就在这时,吴楚之猛地从座位上彻底站直!

他没说话,而是伸出右手,五指张开,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狠狠握拳!

用力之大,以至于冲锋衣西服袖口下的指骨绷得棱角分明,白得近乎透明!

没有人看到他脑中瞬间闪过的血色——徐建国躺在病床上苍白的面孔,王冰冰头上缠着的渗血纱布,

前世记忆中,那些在实验室里耗尽心力却成果被封存的天才眼中熄灭的光芒;

在谈判桌上因被掐住技术咽喉而被迫签下丧权条款时屈辱的眼泪;

在所谓“意外事故”中戛然而止的年轻生命留下的未竟研究……

这些碎片如同尖刀,瞬间搅动他强行压抑的情绪海洋!

这些画面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熔穿了他的冷静。

怒火!

仿佛实质的岩浆,轰然烧穿颅顶,太阳穴处血管突突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灼痛!

后怕!

冰冷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爬上脊背,指尖一片冰凉麻木!

自责!

像一座万吨巨石轰然砸落胸口,压迫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拉风箱般的抽动!

还有那对阻碍力量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滔天怒意!

像一头巨兽在体内横冲直撞,西装的硬领口勒得他几欲窒息,那密不透风的“铠甲”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源自灵魂深处的咆哮撕裂。

“各位领导!”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那沉重的窒息感,

“我们首先必须明白一点:半导体这盘棋,它根本就不是请客吃饭!更不是谁家过家家!”

他声音像铁锤般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全面空缺!全面落后!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铁一般的事实!”

“弯道超车?跨越式发展?”

吴楚之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悲悯的嘲讽,“各位是否还记得几年前我们某个实验室‘跨越式’开发出的某款国产工业控制系统芯片?

技术指标当时号称‘媲美国际主流’?

耗资巨大,集中攻坚。

可结果呢?”

他冷笑一声,“因为没有与主流系统的可靠兼容性测试,缺乏下游应用厂商基于真实场景的反复磨合迭代,市场根本不买账!

最终只能在实验室的玻璃展柜里落灰,成为另一个耗费巨大、却‘零落地’的血淋淋教训!

在这种局面下,幻想绕过工业体系扎实的‘基本功’修炼,只求‘一招鲜’的跨越?”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主位,扫过两侧屏风,如同要烧穿一切遮掩,

“那些‘弯道超车’、‘跨越式发展’、‘抄近路找终南捷径’的幻想,都他妈的是找死!”

粗粝的词汇直接爆了出来,震动四座,

“我们指望一个刚学会爬的婴儿,能靠一辆破旧的婴儿爬爬车‘超车’别人的跑车吗?

荒谬!”

他“砰”地一声,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桌面上的水杯跳了一下。

“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辆连滚带爬的‘爬爬车’,首先、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地,给我变成一辆能在公路上正常行驶的汽车!

只有这样,才有资格去谈以后怎么超越!”

雄小鸽心领神会,立刻在沉默中适时抛出了关键的支点,如同排练好一般,“怎么变?具体路径呢?小吴总。”

吴楚之等的就是这个。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灼热铁流,语气转为一种冰冷而理性的锋芒,

“路径?恰恰就是从头追!完完全全、老老实实地从头开始追!摸着别人过河!”

他无视右侧屏风后传来的细微骚动和几声压抑的轻哼,“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走老路?投入大见效慢?根本不可能追上?’”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拉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

“各位,恕我直言,你们这是典型的缺乏真正的‘商业思维’!

我们绝对不能一上来就直接跳进高端市场的火坑!

那不是‘以卵击石’,那是根本连石头的边都摸不着!”

他的眼神充满了实战派的狠厉:

“我们应该也必须从最低端、最成熟、应用最广泛的市场做起!

利用规模效应,一点点积累最原始、最基础的技术和资本,先喂饱最底层的产业环节,让整个链条至少先动起来,形成正向的血流!

让产业先‘活’下去!”

话音未落,他右手探入冲锋衣西服的内袋,再伸出时,掌心赫然躺着一小把不起眼的黑色或灰色小方块——十几枚纽扣电池大小、封装各异的小型芯片。

“啪嗒,啪嗒,啪嗒……”他像是丢下几粒微不足道的石子,将它们随意地、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甩在了光滑的会议桌面上。

然后对旁边侍立的工作人员偏了偏头,示意送给屏风后的“观众”。

“看看这个!”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轻蔑,“NE555电工芯片!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老古董!

技术层面早就被扫入历史尘埃的东西!

可你们知道全球每年要消耗掉多少颗吗?”

他目光如炬,环视全场,不需要人回答就给出了答案,

“上百亿颗!天文数字!这就是我说的最低端、最成熟、最广泛的市场!”

他的手指用力点向桌面,仿佛要将这概念凿进每个人的意识里。

“我们就干这个!这不是退缩!这是扎进最厚的土壤去汲取最基础的力量!”

他眼神锐利如刀锋切割空气,语调斩钉截铁,带着商人特有的计算感:

“第一年亏?亏再多我认!为什么敢认?因为我们要的不是眼前利润!

是用规模化订单,强行把华宏、华力这些晶圆厂的设备开机率给我拉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是让每一台机器、每一段工艺的参数在十万片、百万片级别的疯狂生产中得到最严苛的检验和优化!

是让生产线上的每一位工人、技术员、工程师,在日复一日的高强度运转中,把操作规范刻进骨子里,把对‘良率’的敏感度提升到神经反射的水平!

良品率每提高一个百分点,制造成本就能降下一大块!

我们以华宏、华力这些晶圆厂为基础,靠着规模化量产,哪怕硬亏,也要把综合成本给我砸到进口价格的七成,甚至更低!

只求一个:让它转起来!

让产线里所有的工程师、技术员、操作工先有活干!

让设备先运转起来!

让整个体系流动起来!”

他的声音如同钢刀刮过骨缝,“不要跟我扯什么‘理想化’,市场规律就明明白白摆在这里!”

“终端厂家是鲨鱼?没错!但鲨鱼也是生态链的基石!”

吴楚之的声音带着一种冷峻的洞察,

“只要我们能做到比进口便宜三成,哪怕只有八成的良率,终端厂家就会像嗅到血腥的鲨鱼一样抢着要!

这群鲨鱼就会像闻着血腥味一样扑过来!

他们不需要行政命令,利润天然会驱动他们更换供应商!

订单雪球一旦滚动起来,就是正向循环:订单养产线、产线降成本、成本引订单!

滚起来就是活水!

有了活水,才有资源反哺到研发——不是空想型研发,是带着生产线暴露出的痛点去研发!

是为了提升良率、降本增效而做的研发!

这才是有根的研发!

这根本不需要‘强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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