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卿有何高见?”
“简单,将六部彻底踩在脚下!”高拱说道,“他们不是吵着要辞职吗,依了他们便是!”
“高大学士的意思,本官不是很明白。”李春芳眯起眼,闪烁着怒火。
高拱仿若未觉,说道:“下官这个内阁大学士可以兼着吏部尚书,李首辅,张大学士,一样可以兼尚书之职。”
李春芳面无表情道:“高大学士是真敢说啊。”
张居正默了下,道:“高大学士虽然激进了些,但这的确是个两全其美之策。”
李春芳给气笑了。
“是我糊涂了,还是你们糊涂了……呵,你们如此有想过皇上的感受吗?”李春芳叱道,“什么是权力?什么是制度?什么是制衡?……”
“这话你们敢在我面前说,敢在皇上面前说,敢在太上皇面前说?”
李春芳嘲讽道,“权力制衡不是致力于让两方对垒,也不是三足鼎立,于帝王而言,若让臣子两方对垒,则有两相联合之患,若让臣子三足鼎立,则其中两方一旦联合,第三方必败无疑……呵呵,你们是觉得皇上太稚嫩了,还是认为太上皇提不动刀了?”
“权力的架构只能是一个圆,六部的奏疏需要内阁的票拟,内阁的票拟需要司礼监的批红,司礼监的批红,需要皇帝过目……这是一条线形成的圆,你们却想真正屹立在顶点,简直狂妄!”
李春芳震怒:“你们找死,别拉上内阁!”
张居正说道:“事实证明,如此是能达到权力制衡之效,可也会导致内耗;事实证明,只有强权,才能办大事。”
“事实在哪里?”
“事实在大明!”张居正说。
高拱予以补充:“太祖、成祖、宣宗……时至如今,除了正统朝前期,景泰朝,弘治朝,无不在强皇权,皇权越强,大明越好。”
“可强的是皇权,并不是……”李春芳突然止住话头,目光审视着二人,道,“你二人是想学永青侯,想做永青侯?”
高拱说道:“下官不是要学谁,也不是要做谁,只是在阐述事实。”
张居正说道:“历史的进程,就是权力不断集中,不断加强的过程,可以集思广益,但说了算的人,却是越少越好,就如时下。”
“这本就是在集权,无论内阁愿与不愿,都要接住这个利好。”
李春芳气笑道:“照你这意思,皇上、太上皇,对内阁彻底吃下六部,乐意见得了?”
张居正无言。
高拱默然。
许久的沉默,李春芳火气消去了几分,叹道:“还记得之前在连家屯,永青侯与我们三人说的那番话吗?”
“骗得了当世人,骗不了后世人,你们不怕历史,我怕。”李春芳怅然道,“我现在更能体会永青侯的那句——人不能没有敬畏心了。”
张居正苦笑道:“李大学士敬畏皇上,敬畏历史,下官亦然。”
高拱也叹道:“纵是土匪恶霸,也非百无禁忌,何况我们?”
“我没有看到你们的敬畏心,我只看到了你们的野心。”李春芳淡淡道,“总之,我不允许你们这样,当然,你们可以不听……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们可以遵照自己的心,我也可以遵照自己的心。”
言罢,李春芳起身便走。
高拱看向张居正,叹道:“李首辅不会是……?”
张居正苦笑点头:“是的,是去咱俩告状去了。”
“……”
沉默了会儿,高拱问道:
“太岳,你觉得李首辅的说法对吗?”
“不对。”张居正想都没想,“集中力量才能办大事,集中力量的最佳方式便是集权。”
“我也这么觉得,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你我之间不能相容,我容不下你,你也容不下我。”高拱感慨道,“我脾气暴躁,我性格激进,可我不弱于你……”
张居正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
“不过有一点,我是要强于你的。”高拱说。
张居正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我更需要成功,我更渴望功成名就,我更想做一番大事业,我更希望名垂青史……”高拱认真道,“我的决心更大。”
张居正诧异道:“何也?”
“我没有儿子,除了成功,我别无选择。”高拱说道,“实不相瞒,早在徐大学士还是首辅的时候,我就有预感,我未来的政敌只有你一个,说句狂妄的话,我压根没有把徐阶当做政敌,李大学士亦然。”
张居正微笑点头:“能做肃卿兄的政敌,居正何其有幸?”
“呵,你总是这样。”高拱苦笑道,“表面圆滑,内心阴狠,表面不显山露水,实则狠辣非常。”
张居正不置可否,认真道:“我的决心比之肃卿兄,不弱分毫。”
高拱没抬杠,转而问:“你觉得太上皇会如何反应?”
“不知道,不清楚……”张居正摇头,“太上皇太高深,太莫测,太难以揣摩,太强了,如皇上也如太上皇……便也轮不到你我了。”
高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官啊,越做越难做,未来你我怕是不会有好下场。”
“哈哈……肃卿兄过虑了。”张居正说道,“未来无论你我谁去谁留,只要一心为公,都可功成身退。”
“哦?为何啊?”
“大明不会有兔死狗烹!”张居正语气笃定。
“怎么说?”
“因为大明的帝王不一样。”张居正轻笑道,“英宗、宪宗都可以对中宗大度,跋扈如杨廷和,嚣张如杨慎,又有谁遭清算了?”
“肃卿兄不妨好好想想,如果一心为公之良臣落得凄惨下场,今日李首辅也不会这般激动,这般暴怒了,不是吗?”
张居正说道:“大明没有寒了忠臣之心,帝王亦无亏待过贤良之臣。”
高拱蹙眉沉思良久,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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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高玄殿。
李春芳风风火火地赶来,却见父子正心平气和的下棋,不由生出‘皇帝不急太监急’之感。
“臣李春芳,参见太上皇万岁,皇上万岁。”
“免礼。”朱载坖轻轻摆了摆手,继续执棋落子,一边问道,“何事啊?”
李春芳瞧了黄锦一眼,道:“大事。”
黄锦知趣地退出大殿。
李春芳深吸一口气,这才将高张的“狼子野心”和盘托出。
说完,李春芳不看皇帝,先看太上皇。
不料,太上皇没有一点反应,就跟没听到似的,还在专心下棋。
朱载坖就没有父皇的心境,眉头深深皱起,略带愤怒……
良久,
“朕知道了。”
李春芳:“?”
“劳爱卿跑一趟,辛苦。”朱载坖笑了笑,“爱卿先去忙吧,朕会处理的。”
“皇上……?”
“去忙吧。”
“……是。”李春芳暗暗一叹,告退离去。
人一走,朱载坖立即迫不及待道:“父皇,您怎么看?”
朱厚熜淡然道:“这是必然的,也不是坏事。”
“可李春芳的担忧,也非常有道理啊。”朱载坖忧虑道,“如六部完全沦为附庸,长远来看,并非好事。”
“这样扯皮内耗就是好事了?”
“可……”
朱载坖迟疑道,“父皇以为可行?”
“这是大趋势,阻止不了的,强行干预只会走回头路。”朱厚熜说道,“大明越强大,越富足,越需要强权。”
“为什么不能是皇帝一人独享?”
“一人独享?”朱厚熜嗤笑道,“让你一人独享,你顶得住吗?”
“我……”朱载坖悻悻道,“儿臣自然是不及父皇的,可这样……对皇权不利啊。”
朱厚熜打趣道:“你不是说大明朝不是汉朝,不会有王莽,连霍光都不会有吗?”
“……”朱载坖满脸黑线,无奈道,“父皇,您能不能认真一点啊,这真不是小事。”
“好吧……”朱厚熜放下棋子,道,“我已与你说了,大明不会越来越难,越来越难的只会是当权者,如今有人抢着为难自己,你反倒是担忧皇权旁落了。”
“皇权不会旁落?”
“皇权会旁落,却不是你想的皇权旁落。”朱厚熜道,“削弱的皇权,最终会流到百姓手中,正如时下开办大明日报。”
朱载坖一怔,惊道:“父皇是说,开办大明日报也是大趋势,也是历史进程?”
“你呀,笨倒是不笨,可有时候却总是缺乏智慧。”
“……还请父皇教我。”
“我问你,金陵日报为何诞生?”
“因为……”朱载坖又是一惊,“父皇是说,这是永青侯倒逼着朝廷开办大明日报?”
朱厚熜颔首道:“就是让朝廷抄作业的。”
“我还以为是李春芳……好吧,竟是如此。”
“的确是李春芳想到的,可即便李春芳想不到,也会有人想到,答案明摆着,总会有人发现。”
朱载坖轻轻点头,眉头却皱的更深了,忧虑道:“敢问父皇,如何预防皇权旁落?”
朱厚熜没有说话,只是怔然看着儿子,神情复杂……
朱载坖不明所以。
许久,
“你大哥,也说过这样的傻话!”